陳明睜開雙眼。
四周空寂無人。
“姑娘。”他翻身而起,茫然四顧,“姑娘,姑娘……”
一切彷彿只是個幻夢。
“姑娘……”他不禁擡手,緊緊地捂着胸口,感覺那裡像是汩汩流出血來。
難道真的只是夢?
他爬起來,踉踉蹌蹌奔向前方。
找不到,找不到,還是找不到。
茫茫紅塵,最痛苦的,莫過於癡男怨女。
情關難過。
或許只對方一句話,卻足以銘記一生。
我該到哪裡去找你?
……
夜璃歌的腳步愈發緩慢,她彷彿聽到那男子的呼聲,悽迷中帶着不盡的哀傷。
如此的痛苦,卻又無盡深情。
竟使得她停下腳步來。
她自認是個冷心冷情之人,向來不會爲外物所動,未料,卻被這男人繚亂了心神。
深吸一口氣,她擡手摸摸臉頰——看起來,都是自己這張臉惹的禍,只要隱藏起來,不被世間男子看見,自然可免去禍根。
轉進樹叢深處,片刻之後再走出,已是一個容貌普通的男子。
夜璃歌繼續前行,餐風露宿,披星戴月。
在一座小小的石塢前,她停下腳步——伏鳳陣?
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過,對方居然擺下的是伏鳳陣,難道說,猜到她會找來,故此設下此陣爲誘?
微撇了撇脣,她閃身隱去。
夕陽一點點沉下山巒,夜,深靜。
一枚石子忽然射出,飛向石塢,猛然聽得一聲錚響,跌落於地,化爲粉末。
又是數枚石子飛出,皆是如此。
天空下沉寂半晌,飛石再度如雨。
卻噼噼啪啪地爆裂開來,化作一朵朵橘色的焰火,絲絲白色的霧氣在空中飄散開來。
“小心有毒!”
終於,石塢裡接二連三跑出人來,個個緊緊地捂着口-脣和鼻子。
“夜璃歌,是你嗎夜璃歌?”身着黑衣的南宮篁於夜空下現形,聲音冷銳。
隱身於樹後,夜璃歌一動不動。
“我看到你了。”南宮篁再次喊道。
夜璃歌還是不動,而是藉機觀察着對方的人力分佈,以及伏鳳陣的陣勢。
她從小精於伏殺,更敏於捕捉時機。
必須等待,等待南宮篁露出破綻。
南宮篁似乎卻窺破了她的心思,竟令手下各個退回原處,孤身站在夜色裡,像根標杆般立着,一動不動。
夜璃歌開始沉吟。
在她的印象中,南宮篁陰險狡詐,卻不像是個能沉得住氣的人。
莫非今夜——
黑暗裡忽有燈光燃起,照出道小小的人影,慢慢走到草叢邊,脫下褲子撒尿。
夜璃歌的心,驟然提到嗓子眼兒,同時隱約猜出南宮篁的用意——想以安陽青璃爲餌,將她釣出。
她仍然沒動。
安陽青璃撒完尿,穿好褲子正要返回塢中,南宮篁猿臂一升,忽然將他提起,懸上半空,而安陽青璃竟全無所懼,只是瞪大着雙眼。
“嘿嘿。”南宮篁發出兩聲冷笑,手裡銀光一閃,已多出把小刀,“叫啊,快叫。”
安陽青璃卻像個石頭人一般,一聲不吭。
“不叫?”南宮篁手中利刃,驀地朝他的臉頰劃落——
說時遲,那時快,一枚圓圓的東西飛速破空,直襲南宮篁的面孔,南宮篁側身一閃,手中利刃仍然插向安陽青璃的臉。
夜璃歌大急。
是從來沒有過的急。
急迫之中,她只能現身,大喊道:“南宮篁,你住手!”
南宮篁的刀刃在安陽青璃的面容前頓住,轉頭看着夜璃歌冷冷一笑:“你終於忍不住了?”
“放開他。”
“放開他?可以,但,你,必須跟我走。”
“跟你走?”夜璃歌隱約猜到了什麼,“你想利用我?”
“當然。”南宮篁擺出副“你是傻瓜嗎”的表情。
“我跟你走。”夜璃歌答得乾脆利落。
“好,我信你,世人都說,炎京鳳凰一言九鼎,料來不會騙我。”緩緩地,南宮篁將安陽青璃放回地面,右臂一揮,“夜璃歌,你進來。”
夜璃歌毫不遲疑,擡步走進。
南宮篁瞧瞧她,大搖其頭:“夜璃歌啊夜璃歌,千軍萬馬你且不懼,想不到,竟會爲了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稚子,孤身涉險。”
“我要做什麼,用不着你評判。”夜璃歌聲音冷然,將手伸給安陽青璃,哪曉得,安陽青璃卻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轉頭走開,夜璃歌的手,就那樣僵在了空中。
“看看,看看。”南宮篁搖頭,“這伢子還真不識好歹,不諳人心。”
“不,”夜璃歌目光幽邃,“他比任何人,都更解得世間人心,他只是,想保護自己。”
“這樣?”南宮篁笑笑,“也罷,你們愛咋樣就咋樣,而我要的,只是達到目標。”
“目標?”夜璃歌目光一閃,“讓我猜猜看,你的目標是——一統天下?”
南宮篁一手支頷,似笑非笑:“接着說。”
“不過照我看,只要有傅滄泓在,你一統天下的願望,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
“那麼,如果傅滄泓死了呢?”南宮篁忽然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來。
夜璃歌心神驟然一凜。
“怎麼?聽起來很可怕,是不是?”南宮篁陰陰一笑,“夜璃歌,有件事你應當比我更清楚,那就是,在這世上,帝王也好,將相也罷,終究會死的,只要我活得比傅滄泓命長,你說,一統天下,會不會是空夢呢?”
“那如果,我現在就殺了你呢?”
這次,輪到南宮篁怔住,然後,他扯動麪皮,僵硬地笑了兩聲:“嘿嘿,嘿嘿。”
“你知道,我是個非常危險的存在,所以南宮篁,你現在要麼讓我帶走安陽青璃,要麼,咱們立即交手。”
“如果我,兩者都不同意呢?”
“同不同意,是你的事,怎麼選擇,卻是我的事。”夜璃歌言罷,驀然躍起,朝南宮篁撲過去,南宮篁一閃,已然帶着安陽青璃退後數尺,夜璃歌欲再前進,卻被一堵無形的力量給封堵住。
“夜璃歌,你大概忘記了,這陣法叫伏鳳陣,專門爲你而設,你便在此好好享用吧。”
夜璃歌卻半點不惱,面色平靜依舊,緩緩沉膝,合掌於胸,任由內力流經四肢百骸,然後匯聚於頭頂。
……
“王爺,接下來該怎麼做?”
“宏都那邊的情況如何?”
“傅滄泓很安靜啊。”
“安靜?”南宮篁眉梢微皺——難道是他的計算出了錯誤,傅滄泓並不曾得到夜璃歌遇險的消息?
“你先下去。”南宮篁擺擺手,令屬從退下,自己蹲着身子,手拿一根樹枝,在沙地上開始畫圖,很快,一張清晰的脈絡圖便畫了出來。
在夜璃歌面前,他雖口氣強硬,卻也深知,縱然傅滄泓真有事,他手下那一幫人,也不是好對付的。
敢情,這方錦繡山,果然是不再屬於自己。
每每思及此處,南宮篁心中便不由生出無盡懊惱——他生平自負韜略滿腹,可出奇兵,卻自恨無用武之地。
他左思右想,也覺不出自己哪點不如傅滄泓,真要說傅滄泓什麼地方強,那就是——他找對了老婆。
天下的男人都知道,他找對了老婆,所以萬事享通。
想到這裡,南宮篁忽然有些牙根兒癢癢——殺不了傅滄泓,殺了夜璃歌也不錯,至少會讓傅滄泓難受,心痛,甚至瘋狂。
思及此處,南宮篁不由轉頭朝後方看了看,卻見陣中的夜璃歌雙眸微合,正盤膝運功。
他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近前,定定地看着她。
這個女人,一生中寫滿傳奇,彷彿世間沒有任何事,能夠難得倒她。
倘若讓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確乎有些遺憾。
南宮篁手託下頷,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半晌,夜璃歌睜開眼眸,淡淡眸華掃過南宮篁的臉龐。
“夜璃歌,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交易?”夜璃歌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四肢,“你覺得,現在有資格同我談交易嗎?”
“夜璃歌!”南宮篁不禁提高嗓音。
“我知道,你不服氣,你之所以出來興風作浪,其實並不因爲想得到天下,也不是爲一己私慾,只是不甘心,你不甘心傅滄泓得到天下,故此纔再度現身,對吧?”
“是,我不服氣,”南宮篁倒也不否認,“論文韜武略,傅滄泓皆不如我,論家世身份,他曾經,只是個不受重用的王爺。”
“所以呢?你覺得這天下,應該是你的?”
南宮篁沒說話,只是擡手摸摸鼻子。
“那麼我問你,傅滄泓養精蓄銳的時候,你在哪裡?傅滄泓征戰四方的時候,你又在哪裡?還有,他在鬼門關邊一次次徘徊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南宮篁語塞。
“記住,永遠不要抱怨別人成功,而要想想,自己爲什麼失敗。”
南宮篁不說話,怔怔地看着她。
他忽然有一種跪地求饒的感覺。
他覺得,必須說點什麼,做點什麼,來掩飾自己的心虛,否則,否則也太沒面子了。
“你——”他用手指着夜璃歌的臉,咬牙,發狠,可狠了許久,還是沒能牙嘣半個字出來。
倒是夜璃歌,慢悠悠地道:“南宮篁,我奉勸你,不要跟傅滄泓作對,他不是你能招惹的。”
南宮篁不禁倒噎了一口氣,像吞了蒼蠅般難受。
“我不信。”
“不信什麼?”
“任何人都有弱點,傅滄泓和你,也一樣。”
夜璃歌朝天上看了看,不再言語,轉開身去。
有些人冥頑不靈,你跟他講什麼都沒有意義,非要撞上南牆,或者死無全屍,纔會後悔。
當然了,還有另一種人,即使死無全屍,仍然會堅定不移地執行自己的計劃,沒準兒,也能創造奇蹟。
這種人,纔是世間最難纏的。
南宮篁,我希望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