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恐懼,鎮住了每一個人,縱然他們都身經百戰,縱然他們都近乎無情,但貪戀生畏懼死,幾乎是人的本能。
夜璃歌冷然的目光掃視一圈,立即發現了一個問題——這,似乎並不是楊之奇的嫡系,而楊之奇本人,似乎也沒有出現在這裡。
心中驀地一緊,夜璃歌暗覺不妙——難道說,楊之奇領着自己的精兵,去迎擊吳鎧了?
如果真是這樣,情況相當危險!
吳鎧雖然強悍,但絕非楊之奇的對手,倘若楊之奇“剿滅”吳鎧,再火速奔襲宏都,情況將變得十分危險!
不能被他們纏住!
心念一轉,夜璃歌拔劍出手,一聲清吒,劍光流轉間,虞兵們像稻草般倒地。
“劉莽!趙德遠!速戰速決!”
“是!夫人!”
兩名武將齊聲應道,然後一番浴血-拼殺,收拾殘兵敗將回到夜璃歌身邊。
“我們走!”
夜璃歌一臉冷然,帶着所有人立即朝西南方奔去。
如她所料,吳鎧確實中了楊之奇的埋伏。
此時,他和他的部下,齊齊被困於陣中,無法找到出口,幸而吳鎧向來鎮定,又見慣了大風大浪,命令所有人原地不動,自己端坐於馬背上,闔上雙眼,腦海裡卻開始飛速計算。
立於戰車之上,楊之奇冷冷地看着那個男人,腦子裡閃過他所有的資料,包括身高體重脾氣稟性及以往戰績。
不得不說,吳鎧是一名出色的戰將,其戰鬥力,僅在自己、傅滄泓、夜璃歌之下。
要想一次性拿下他,恐怕自己也得花些功夫。
習慣性地,楊之奇“啪啪”捏着手指,然後緩緩拔出腰間長刀,就在這時,吳鎧卻先行睜開了眼,伸手抓過旁邊一名士兵手中的弓箭,擡手一箭射出。
嘶——
利箭破空,穿過一叢樹,將隱在其間的士兵紮了個前心貼後背。
楊之奇雙眸一凜——他,居然能看得懂自己的陣法?
又是“嗖嗖”數箭,草叢裡多了十來具屍體。
楊之奇把刀按了回去。
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倘若對方比他想象中的要強,那他就需要重新進行佈局。
正是他的遲疑,爲吳鎧贏得了時機,因爲,當楊之奇重新佈陣完畢之後,另一彪人馬忽然出現,再次攪亂他的安排,而這次來的人,還是他的剋星,夜璃歌!
當他們的目光,穿過昏黃的餘暉在空中相遇時,楊之奇的心臟急劇地收縮了一下。
然後,他做了個相當明智的決斷——收兵。
因爲,在夜璃歌出現的剎那,他就明白,這場戰爭,他絕對勝不了,一個夜璃歌已經能同他棋鼓相當,倘若再加上一個吳鎧,那他就算要贏,卻也得賠上血本,而後方的傅滄泓,還沒有出現。
罷了。
他很識時務地離開了。
吳鎧轉頭看了夜璃歌一眼,夜璃歌衝他點點頭。
有些交情,不需要用語言述講。
對方收兵,他們也收兵。
相對坐在山坡上,士兵們生火造飯,他們研究敵情。
“吳將軍,你覺得該怎麼做,才能儘快將楊之奇逐出北宏?”
吳鎧擡頭看了她一眼:“夫人覺得呢?”
夜璃歌敏銳地從他眼裡捕捉到什麼,不由勾起脣角,笑了。
……
“將軍。”
楊之奇正在吃飯,一名校尉匆匆奔進。
“什麼事?”楊之奇放下筷子,擡頭看他。
“很多士兵突然……”
校尉的話尚未說完,楊之奇腹中忽然一陣絞痛,他不由一手撐住桌案,再看校尉,也面色臘黃地倒向地面。
“夜——璃——歌!”楊之奇恨恨從齒縫裡擠出三個字來,他就是不用腦子,也知道是誰做的手腳——夜璃歌使毒,向來無跡可尋,你還不怎麼明白,已然中了她的招。
“去,立即煮一大鍋巴豆水,讓每個士兵喝。”他幾乎是強撐着道,校尉趴在地上,叩頭應了聲是,四肢着地爬出去。
這廂,楊之奇深吸一口氣,想要站起,兩腿卻軟得像泥似的。
……
遙望着虞兵軍營的方向,吳鎧面現沉思:“夫人,既知虞兵已然中招,爲何不在此際發兵衝過去,將楊之奇全殲?”
夜璃歌搖頭:“你莫小看了楊之奇,他每一處安排,都是匠心獨具,倘若貿然出兵,只會中其陷阱,要想伏殺他,只有——”
她說着,脣角邊綻出一絲妍麗的笑,卻令吳鎧一陣心驚。
……
看起來,自己這次“強攻宏都”的計劃,又失敗了,看着桌上的地圖,楊之奇滿眼不甘。
“將軍。”
“士兵們的情況如何?”
“啓稟將軍,大部分人已經解毒,只是四肢痠軟身體乏力。”
“嗯,立即把恢復得最好的人組織起來,以防北宏軍來襲。”
“是,將軍。”
夜璃歌,我要怎樣,才能除去你呢?
“要我幫你嗎?”一個輕飄飄的聲音,突然從空中傳來。
楊之奇擡頭,恰好對上一張青銅面具,雙瞳不由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這軍營四周,俱是他佈下的陷阱,而這個人,居然能輕鬆闖過?
對方衣袂飄然地落地,立於桌案前。
“幫我?怎麼幫我?”
“這個,在下自有妙計,楊將軍只要配合我,就可以取得勝利。”
“配合?”
“在下也知道,楊將軍自許甚高,一心想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取勝,可是楊將軍,這戰場不是別的地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楊將軍何必故步自封呢?”
楊之奇靜靜地聽着,一言不發。
“總之,在下言盡於此,要怎麼做,請將軍自己定奪。”
“好,我跟你合作。”
“痛快!”對方雙瞳一閃,“明晚子時左右,夜璃歌會離營,對楊將軍而言,將是個絕佳的機會。”
“離營?”楊之奇心內一動,本有很多話想問,但到底嚥住話頭,看着對方匿去蹤跡。
夜色沉沉。
子時左右,夜璃歌怎麼也無法入眠,遂披衣起身,走出帳篷,卻見滿空星斗燦然,一絲兒雲影都沒有。
她正凝眸細看,一絲風聲忽然從後方襲來。
側身一閃,夜璃歌已然將來物抄在手裡,定神看時,卻見是一支小箭,上面綁着個紙筒。
取下紙筒,但見上面只寫着數行字,但最末的那個印章,卻讓她驀地一陣心驚肉跳!
齊王!
齊王安陽涪瑜!
不對!最初的震驚之後,她很快冷靜下來——安陽涪瑜,他不該……
彷彿要印證她的猜測般,另一支箭射來,這次綁在箭上的,卻是一塊玉帛。
證明皇室身份的玉帛。
夜璃歌的心,徹底繚亂了。
如果說印信還不夠,那這玉帛,至少說明對方跟安陽涪瑜,有着某種關係。
夜璃歌不由踏前了一步,可到底止住,她很清楚眼下的情形,首先,自己在戰場上,身繫着數萬將士的安危,其次,縱然印信和玉帛都是真的,卻很難保證,這到底是不是一個陷阱。
輾轉思索一小會兒,她轉身朝吳鎧的帳篷走去,想把他叫出來商議。
“璃歌——”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兀從後方傳來,夜璃歌立住腳,回頭看去,卻見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樹下,正定定地看着她。
“父親?!”夜璃歌一瞬間完全愣怔在地。
細瞅她半晌,人影忽然轉頭,一搖一晃地沒入夜色深處,躊躇片刻後,夜璃歌終究是邁步跟了上去。
人影走得很快,忽閃忽閃,把夜璃歌漸漸引遠,直至一片開闊的蘆葦蕩中。
風吹過,漾起無數白色的茸絮,像雪花一般。
蘆葦深處,現出一葉扁舟,船頭一張小桌,旁邊坐了個頭戴斗笠的男子。
是安陽涪瑜嗎?
身形一掠,夜璃歌已然落上船頭。
男子擡起頭來,看到她的瞬間,眸中飛速劃過絲濃濃的驚詫,迅疾低頭,然後再緩緩,緩緩地擡起。
是安陽涪瑜!
“你,你,”夜璃歌驚訝更甚,“你怎會在這裡?”
安陽涪瑜的目光卻一點點變得淡冽,然後轉開頭,似乎很不情願,在這裡見到夜璃歌。
夜璃歌卻愈發地疑惑了——她能察覺得出,安陽涪瑜並不想見到她,還很意外見到她,也就是說,他並沒有“約”她到這裡來!
這是個局!
很明顯的圈套!
沒有多想,夜璃歌倏然轉身,就在她準備飛身離去的剎那,後方的安陽涪瑜卻忽然開口將她叫住:“皇嫂……”
一聲“皇嫂”,將那些沉在水底的往事悉數攪了起來。
夜璃歌再次立定身形,轉頭看着他。
年輕男子的眉宇間,已經多了絲與往昔完全不同的滄桑。
“你過得好嗎?”
夜璃歌默然。
過得好嗎?
當然很好,如果不去想那些被烈火焚沒的往事,如果刻意忽略內心深處的痛楚,她的確很好。
“你知道嗎皇嫂?涪瑜一刻都沒有忘記炎京城,沒有忘記,皇嫂站在城樓之上,平舉雙臂,擁抱河山的風采?”
夜璃歌闔上雙眼,臉上浮出無限痛苦的神色。
被她刻意壓抑的痛苦。
“皇嫂……”安陽涪瑜的嗓音像是帶着某種巨大的魔力,穿過她的腦際,“你也忘不掉的,是不是?”
“皇嫂,”踏前一步,安陽涪瑜握住夜璃歌的手,“跟我走吧,皇嫂,我需要你,璃國也需要你。”
終於,夜璃歌睜開眸子,瞧定他,忽然寂涼一笑:“璃國嗎?還有璃國嗎?”
“怎麼沒有?大夥兒都在等你,等着你回去——”
“不行。”夜璃歌搖頭,神情變得堅決起來,“涪頊還在宮裡,現在他,還有了孩子……”
“什麼?”這個消息顯然大大出乎安陽涪瑜的意外,他不由怔在那裡,作聲不得。
好半晌過去,他臉上才緩緩浮起幾絲笑:“也很好啊,安陽皇室,總算有後了……”
夜璃歌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亡-國-之-君的後代,只怕命運註定坎坷,有她在一日,安陽涪頊還可安然無恙,倘若她有什麼閃失,只怕傅滄泓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安陽涪頊一家三口!
他的手段是如何血腥而殘忍,她不是沒有見過。
轉過身,夜璃歌走到船欄邊,立定,背對着安陽涪瑜,慢悠悠地道:“你回去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潛伏在北宏國內是爲了什麼,但是——”
“皇嫂,”安陽涪瑜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刻起來,“說來說去,你就是一心惦記着那個男人,是嗎?難道你都忘記了,他是如何滅了我們的國,是如何——殺死了攝政王夫妻?皇嫂,他們可都是你的親生父母,他們的在天之靈,可都一直在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