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宏開元七年。
秋。
天下太平。
諸事和順。
偶爾,傅滄泓也會站在龍極殿前,眺望層層飛闕,只覺往事歷歷,只若一夢。
就像他們的感情。
痛、恨、傷、憂、懼、苦、澀、甜……盡皆歷盡,終有今日。
攤開雙手,任由滿空陽光落入掌心,他的臉上浮起滿足的笑。
左手江山,右手紅顏,試問天下,有哪個男人,會比他更幸福呢?
一片陰雲飄過來,遮住陽光,眼前的景象次變得黯淡,傅滄泓不由一怔,然後擡頭,掃了那雲一眼。
一陣急促的鼓聲驀然傳來,傅滄泓英挺的濃眉隨之微微掀起。
“報——”一名禁軍急步闖入,跪於階下,“啓稟皇上,太廟起火!”
“你說什麼?”傅滄泓雙眸遽冷。
禁軍的身子不由一顫,然後再次稟報道:“太廟起火!”
傅滄泓的表情凝固了——他再怎麼不把祖宗家法放在眼裡,卻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曹仁!”
“奴才在!”
“速宣馮翊和樑玖入宮晉見!”
“奴才遵旨!”
不消片刻,馮翊和樑玖便匆匆而至,步入御書房,卻見傅滄泓端然坐在椅中,臉上並無任何表情。
“朕令你二人,陪同朕即刻趕往太廟,查看詳細的情況。”
馮翊和樑玖對視一眼,齊齊拱手:“遵旨!”
由火狼率領一隊禁軍開道,傅滄泓穩坐於輦車中,馮翊和樑玖各坐一頂轎子相隨,奔赴太廟。
老遠便見着火光沖天,沿街還站着不少百姓,指指點點,見到御駕,紛紛跪倒。
至太廟前,傅滄泓命令輦車停下,自己下了輦車,卻見京城的巡守官兵們,紛紛拿着器具,正在滅火。
不等傅滄泓言語,樑玖已經找來京機巡察,劈面便厲聲喝道:“怎麼回事?”
那巡察的神情卻極其坦蕩,先衝樑玖躬身施禮,然後一字一句地答道:“下官正在偵辦,請丞相稍待。”
樑玖一愕。
不過,那一夥官兵確實訓練有素,沒半個時辰,便已經將火撲滅,露出太廟的原狀,恢宏壯麗的牆體、殿頂已然被燻黑大半,縷縷青煙直衝上半空。
巡察走到傅滄泓跟前,伏身參拜:“請皇上許微臣進入太廟查看,以保龍駕萬全。”
傅滄泓沒有答話,只點頭默許。
衆目睽睽之下,巡察走進太廟,半晌後拿着一幅被燒殘的黃色布幔走進,再至傅滄泓面前:“啓稟皇上,經微臣查證,此次災劫是因爲供桌上的油燈翻倒,點燃布幔,再引燃殿樑所致。”
馮翊和樑玖輕噓一口氣,轉頭去看傅滄泓。
“管理此處的禮吏呢?”
“禮吏在此!”兩名禁軍架着一個臉色發白,渾身發軟的中年官員走過來,放在傅滄泓面前。
“你就是管理此處的禮吏?”
只問了一句,那禮吏竟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先將此人押入天牢,交給刑部詳查。”傅滄泓言罷,又轉頭看向巡察,“你,叫什麼名字?”
“微臣姓劉,名春採。”
“做京官幾年了?”
“啓稟皇上,四年了。”
“嗯。”傅滄泓點點頭,不再言語,返身上了御輦。
“皇——上——啓——駕——”
回到宮中,傅滄泓略整理了一下心緒,褪去朝服,換上便袍,折返內宮。
邁進寢殿時,卻見夜璃歌斜靠在桌邊,雙眸微垂,雲髻上的珠釵微微晃動,傅滄泓心內一癢,不禁湊上前,在她的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吻。
夜璃歌旋即睜開黑瑩瑩的眸子,漾起幾許笑漪:“回來啦?”
她說着,伸手握住傅滄泓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旁,傅滄泓就勢將她抱入懷中。
“母后……”傅延祈“咚咚咚”地跑進來,乍然看見裡間的情形,頓時立住,垂手行禮,“參見父皇。”
夜璃歌便將傅滄泓推開,站起身來,款款行至傅延祈跟前,拉起他的手,見他額上全是汗水,便柔聲道:“去哪兒玩了?”
“祈兒沒玩,祈兒是跟火狼叔叔學刀法了。”
“哦?”
“母后……”
“嗯。”
“母后可以教祈兒劍術嗎?”
“可以。”
傅延祈的雙眼頓時亮了:“什麼時候?”
“怎麼着,也得等好幾天吧,母后還要讓御作坊,給祈兒打造一些合用的小劍呢。”
“太好了太好了!”小延祈頓時拍着手,開心地大叫起來。
幸而傅延祈這麼一活躍,便把上午的事揭過,傅滄泓本來也不想夜璃歌操心,只盡己所能,全心全意地陪着他們母子倆。
次日早朝,傅滄泓一走進大殿,便發現氣氛怪異,他先立在丹墀上,擡眸朝衆臣一掃,卻見他們個個垂眸看着腳面,傅滄泓略一思籌,提步至御案後,穩穩落坐,爾後啓脣道:“馮翊。”
“微臣在。”
“你可有事要奏?”
馮翊也只看着地面,不言語。
“嗯?”傅滄泓不由加重語氣。
“是這樣,”馮翊思忖了很久,方道,“京城裡有些流言。”
“說。”
“太廟起火,是預兆。”
“兆示什麼?”
“兆示……”饒是馮翊一向膽大,卻也深知,別的事都好說,唯獨那個人,是皇帝心中的禁忌。
“怎麼了?”
“還是微臣說吧!”旁邊站出來一個略年輕的官員,朗聲道,“兆示國有妖孽!”
“妖孽?”傅滄泓雙眸頓冷,“誰是妖孽?”
“妖孽是——”年輕官員的話尚未出口,旁邊便響起幾聲低咳,打住他的話頭。
“樑玖?”傅滄泓臉上浮起幾許不耐。
衆臣一時靜默。
“都不敢說,是吧?”傅滄泓猛地站起身來,在丹墀上來回走動着,“朕知道,朕知道是誰,想幹什麼,想做什麼,你們聽着,外間的物議朕止不住,也不會去止,朕只想說,朕就算豁出命去,也會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一切!”
衆臣默然,對於皇帝這種剛烈的態度,他們早有所領教。
數年如一日,他用一種極端鐵血的手段,始終維護着那個女人。
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沒有人,能夠取代。
誓與江山共存亡。
“散朝!”
從龍極殿裡出來,沿着迴廊往內宮走時,傅滄泓心中忽然瀰漫開一片濃郁的悲涼感,難以言喻。
妖孽?
禍水?
災星?
是多少人,用過這樣的言語,來形容她,來玷污她,來傷害她。
他從來不曾動搖。
仍然只是執著地愛。
很深很深地愛。
他相信她。
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無條件地相信她,哪怕她要他即刻去死,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轉過迴廊,卻見那女子在瓊花下立着,一身緋紅的衣裳,被風吹起,宛若一朵盛綻的曇花。
璃歌。
那是他的璃歌。
是他今生今世最愛的女人。
她忽然回過頭,看着他一笑,嫵媚到極致。
傅滄泓眸中忽然盈-滿淚光。
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感覺到她的所思所想。
她剛烈的性情,絕頂的才華,聰慧的靈性,都是世間少有。
而他們倆之間的感情,更是外人永遠無法體會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僅僅是他們兩個,更是——整個天下。
因爲有了她,他的生命方纔完滿。
因爲有了她,這個世界纔有斑斕的色彩。
因爲有了她,纔有屬於他傅滄泓的傳奇。
他爲什麼是傅滄泓?
他爲什麼能是傅滄泓?
都是,因爲她。
女子朱脣輕啓,貝齒微綻,吐出幾個字。
傅滄泓凝神聽去:“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傅滄泓喃喃重複,立在原地,看着她飄然而去,沒入瓊花深處。
他的目光,始終追逐着她的身影,就像在追逐靈魂深處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
是什麼能保持如此長久的引力?
是什麼讓他對這紅塵眷眷不捨?
是什麼給予他力量,讓他能夠執著不悔?
他忽然笑了。
詆譭如何?殘害如何?逼迫如何?
他們愛着,便沒有人能夠奈何得了他們。
了悟至此,立地已可成佛。
“我會爲你承擔一切,一定會。”攥緊垂在身側的手,傅滄泓如此承諾。
楓葉紅了,倒映在湖中,像是一簇簇燃燒的火。
她立在湖邊,讓一身的紅,與楓葉融爲一體。
“我很奇怪。”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夜璃歌站着不動。
“很奇怪,爲什麼世間百媚千紅,皆不如你。”
夜璃歌仍然不動。
“曾經我很羨慕,再曾經我很嫉妒,到現在,我才漸漸懂得,原來這世間諸人諸事,各有各的緣法,是你的,怎麼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怎麼也得不到。”
“你怎麼不說話?”
“看。”夜璃歌擡手指向湖中,“它們遊得多麼快活。”
“是啊,”紀飛煙俯身,隨手拾起幾片葉子,拋入湖中,看着魚兒們爭相游過來搶食,“它們遊得好快活,不刻意地去爭什麼,搶什麼,反倒是隨性造化了。”
“對,隨性,造化。”夜璃歌的聲音,如流雲般輕柔,“世間太多人不明白,以爲爭可以爭來,鬥可以鬥得,其實到最後,他們纔會發現,世間種種,皆是鏡花與水月。”
“那麼情呢?”
“情?”女子轉過頭來,風撩起她的青絲,使那妍麗的五官看起來更加嫵媚,傾倒衆生的風姿讓人無法呼吸。
紀飛煙不由眨眨眼,心裡所有的不平衡,忽然間風流雲散。
夜璃歌,你果然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夜璃歌。
顛倒衆生的夜璃歌。
至真如你,至美如你,至純如你,焉能不教那個男人,神魂顛倒?五內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