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泓。”
這日晚間,傅滄泓剛剛回到龍赫殿,夜璃歌便一臉凝重地迎上前來。
“怎麼了?”
“我想離開皇宮,前往東華山一行。”
“做什麼?”
“一個人靜靜。”
傅滄泓眼裡閃過絲疑惑:“這宮裡有誰,吵着你了嗎?”
“倒是沒有,只是雜事太多,我的心始終靜不下來。”
“好吧。”傅滄泓點頭答應,“需要多少時日?”
“我不知道。”夜璃歌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想清楚了就會回來。”
“需要帶什麼嗎?”
“不。”夜璃歌搖頭,“我只想一個人,輕輕鬆鬆地去,輕輕鬆鬆地回。”
傅滄泓心裡極不樂意,可是面兒上卻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看着夜璃歌走進殿中,動作麻利地收拾包裹細軟。
“父皇。”傅延祈不知何時走來,扯扯傅滄泓的衣角,“母后她……”
傅滄泓沒有說話,只是拿起傅延祈的手,輕輕握住。
“父皇。”傅延祈刻意壓低聲音道,“我好難過。”
傅滄泓還是不言語——他又何嘗不難過?只是夜璃歌這樣做,肯定有她的理由,他相信她。
終於,夜璃歌收拾好一切,將包袱背在身上,邁步朝殿外走去。
傅滄泓張張嘴,到底什麼都沒說,只能那樣怔怔地目送她離去。
似乎她每一次離開,接下來都會引發連串風波,而他只能無能爲力地接受。
擡頭看了一眼滿院的瓊花,夜璃歌深深吸了一口氣,毫不遲疑地朝宮門的方向而去。
步出宮門的剎那,她忽然有一種全身鬆快的舒適——終於,離開了皇宮深院,似乎是回到從前那瀟灑自在的女兒之身,沒有任何牽掛,無憂無慮,可以像風一般,在天地之間來回飛縱。
“父皇,”傅延祈不由揉了揉自己的雙手,“那真是母后嗎?我怎麼感覺,我怎麼感覺——”
他的話語裡隱隱含了哽咽,聽得傅滄泓心中好不難受,過了許久,他方纔慢慢地將視線收回,神情寂廖地道:“祈兒,我們回去吧。”
“父皇,”直到走進龍赫殿,傅延祈才小心翼翼地道,“你心裡,是不是很難過?”
傅滄泓沉默。
難過嗎?
確實。
每次看到她,他都忍不住難過,非常難過,可又沒有法子消解心中的難過。
“父皇,我會陪着你,直到母后回來。”
聽罷這話,傅滄泓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
……
東華山。
白雲藹藹,草木蔥蘢。
好一個清新脫俗的所在。
行走在這樣的地方,你會情不自禁地忘卻塵世間的一切——恩愛也好,仇恨也罷,都可以放下。
夜璃歌慢慢地走着。
她之所以離開皇宮,就是想尋一個清靜的所在,仔細觀一觀天下風雲,找清楚自己真正的對手。
峰頂。
清朗的陽光勾勒出羣山的輪廓,天空藍得像水一般。
張開雙臂,舉向天空,夜璃歌愜意地呼吸着,然後盤膝在山石上坐下來,清明心智。
師傅說過,只有不存任何雜念,方能看得見自己的真心。
而真心,即是天道輪迴。
她相信,萬里長空,會告訴她真正的玄機和奧妙。
終於,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有簌簌風聲,不時吹進耳裡。
她彷彿聽到一個喁喁的聲音,自九天之上傳來,講訴着久遠的故事。
就在她全神貫注之時,一抹人影忽然出現在她身後,靜靜地注視着她,像是要穿透她的身體。
夜璃歌,你在想什麼?
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的手忽然有些發癢——她面朝的前方,便是一道深塹,倘若他運全力,只需一擊,便能將她推入淵崖!
可是他卻有些躊躇,畢竟,那是名震天下的炎京鳳凰,沒有人看得清,她的心裡到底裝盛着一些什麼。
你本想傷害她,可是下一瞬間,也許就會被她反噬,屍骨無存。
他不知道,其實現在的夜璃歌,對於外界沒有絲毫感應能力,倘若他真下手,說不定真能得逞,但是他的猶豫,很顯然給了夜璃歌時間。
等他拿定主意,準備發起攻擊時,夜璃歌已然轉過身,定定地朝他看過來。
一時之間,黑衣人的身形暴露無遺、
夜璃歌的目光,就像兩柄刀,自他臉上掃過,彷彿要洞穿他的靈魂。
“是你嗎?”她的音質有些涼。
黑衣人張張嘴,卻無言可答。
“我知道,”夜璃歌站起身來,一步步朝他走過來,“總有一天,你會出現。”
黑衣人不言不語。
“世人所爲的,無非名利財色,而你,又是爲了什麼呢?”
“你覺得,我是爲了什麼?”
“或者,是不甘寂寞吧。”夜璃歌極目望向極遠處,層巒疊翠間,一輪斜陽若隱若現,她的嗓音近乎輕沉,“這世間所有的人,都不甘寂寞,想通過各種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或者追逐名利,或者沉溺於酒色,或者耽於情感,或者……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只是偶爾,會和他人發生衝突而已,故此,會有流血犧牲,刀光劍影,你在這兒出現,並且這樣看着我,定然是因爲,或者有所圖,或者,便是我妨礙了你。”
黑衣人驚異地看着她:“夜璃歌,你真地和其他人不同,難道,你就一點都不驚駭,心中一點波瀾都沒有嗎?”
“波瀾?驚駭?我爲什麼會驚駭?”
黑衣人不禁擡手摸了摸鼻子。
他曾經以爲,自己會是這個女人的對手,可是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面對的原來是一團空氣,而且只是團空氣。
她明明站在那裡,卻看不見摸不着,彷彿有什麼,遮擋了她的面容。
“你走吧。”
黑衣人隱身進了樹林——他想他已經看到的,那是寂寞,是凝聚了千萬年傷悲的寂寞。
通常,這天下最聰慧者,也是最寂寞的人。
他們洞悉世間的一切,因而不會將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
這片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看似風雲四起,卻最終,都會歸於寂寞。
英雄也罷,美人亦好,最終只是鏡中之月,水中之花,沒有贏家,也沒有輸者,更沒有捨得,與捨不得。
只因爲她看得太透,反而失卻了真心真情。
山深樹濃,從古剎裡傳出的鐘聲,響個不停。
女子依然那樣站立定,看着月牙自天際升起。
大地是如此靜默。
宇宙是如此宏遠。
遠遠超過人心。
它的浩瀚,以及蘊藏着的智慧,遠非一般人等所能窺見。
夜璃歌笑了。
也罷,或許所謂《命告》,根本只是無稽之談,沒有人能完整地預料,明天會怎麼樣。
……
與此同時。
龍赫殿。
“怎麼樣?”傅滄泓來來回回地走着,“還是查不出來嗎?”
“是,皇上。”
傅滄泓的雙眸暗了下去。
“皇上,對方的根底,掩藏得很深,而且動機不明。”
“嗯?”傅滄泓擡手摸摸下頷。
“這股力量與從前的不同,既不像是爲了權勢,也不像是爲了……總而言之,連屬下也判斷不出來。”
“你也判斷不出來?”傅滄泓微覺意外,“也就是說,它變化不定?”
“對,它確實變化不定。”
“要如何才能將之控制住?”
火狼沒有答話,只是搖頭——這方天下,原本就比任何人以爲的都大,誰都沒有辦法預料,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傅滄泓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擡手,拉了拉衣領。
“火狼。”
“屬下在。”
“傳令下去,各大營作好戰備,隨時應付可能發生的意外。”
“是,皇上。”
待火狼離去,傅滄泓走到窗邊,擡頭看着空中的明月,月亮還是那樣地圓,只是璃歌,你在哪裡呢?你,又在想什麼?
……
“禪師,璃歌心中有一疑問,始終無法得解。”
“施主不妨直言。”
“佛雲,世間衆生皆苦,不知道衆生爲什麼會苦?”
老禪師拈鬚微笑:“施主乃天下大智大慧之人,那麼施主以爲,衆生爲什麼苦呢?”
“求不得,因爲求不得,所以苦。”
“施主答得妙,施主既已明瞭,又何必問老衲?”
“那麼,是不是無慾無求,便不會苦了呢?”
“這個麼——”老禪師拈鬚沉吟,“無慾無求,這四個字,說起來十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困難,施主行走紅塵,見慣世間諸色諸象,覺得有幾人,能做到真正的無慾無求呢?”
“……所以,世人才永遠會覺得,自己在苦海之中?”
“不錯。”禪師點頭,夜璃歌卻不禁莞爾——敢情繞來繞去,又把話題扯回原處了。
不過,這禪師倒是挺有意思的。
她遂起身,合掌在胸,朝禪師拜伏下去:“小女多謝禪師指教。”
正待轉身離去,卻聽禪師道:“施主請等等。”
夜璃歌定住腳,轉頭看着他。
“施主,老衲還有一言相告,萬忘施主,定要記在心上。”
“什麼?”
“上天有好生之德,請施主勿輕動殺念。”
夜璃歌怔住。
“施主每一動殺念,便折福一分,每一動善念,便能消一劫。”
夜璃歌將雙手環抱於胸前:“如此說來,天下人人皆存善念,就可以萬事大吉了?”
“正是如此。”
“阿彌馱佛。”夜璃歌心中雖不以爲然,只兩掌合於胸前,朝着老禪師再拜,然後轉身離去,快至殿門時,卻聽老禪師在身後長唱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償,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世人皆計較於眼前的得失,往往失卻最珍貴的,施主,切記,切記啊!”
夜璃歌心頭劇震,覺得他這話似有所指,轉頭本欲再問,卻見那老禪師已將殿門闔攏,她怔怔然在殿前立了許久,但聽得簌簌風聲過耳,竟似什麼人的嗚咽。她心有所感,只是口中難言,躑躕良久方纔轉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