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的無邊烽火,傅滄泓和夜璃歌卻同時沉寂了。
因爲他們已經穿透眼前的一切,看到了結局。
必勝。
現在他們該思考的,是如何收拾殘局,如何鞏固皇權,如何處理傅今鋮遺留下的所有問題。
其實,他們都是非常清冷,非常理智的人,只要彼此在一起,只要暫時放下情感,就能精準地把握事情的走向。
他們,真的應該是這世間,一對非常相配的夫妻。
聯手,天下無敵。
不聯手,亦可獨擋一面。
畢竟,像傅今鋮這樣超級強大的對手,是非常少見的。
只是,他們相遇了。
只是,他們孤單得太久。
只是,他們想一直把握着那份,相守的溫暖,尤其是傅滄泓。
所以,他們反而踏上一條更爲陡峭的路。
“傅滄泓,夜璃歌!”那男子陰冷而噬血的聲音,忽地從城樓之上傳來,“有本事,你們就一輩子不要分開!否則,朕即使化身厲鬼,下到地獄之底,也會回來找你們的!也會回來找你們的!”
他冷厲地嘶叫着,猛然高高躍起,強壯的軀體直墜下巍峨的城樓。
血色飛揚開來,直濺上半空!
那個不可一世的帝王,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他爭權奪利的一生。
他這一生,熱愛權利,也牢牢地把持着權利,到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卻也沒能醒悟,權利的短暫和不可靠。
也算是一種執著了吧。
輕輕地,傅滄泓嘆了口氣,叫過火狼:“傳令,下旨厚葬傅今鋮,諡號英武承毅帝。”
武帝。
也算是給他這一生,做了個終結。
火狼走了,夜璃歌讚賞地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傅滄泓處理得非常之高明。
以德報怨,既展現了自己廣闊的胸襟,也贏得先朝臣子、將領、士兵,甚至是傅今鋮親生子女的崇敬。
皇室之中,無論旁支直系,對傅今鋮本人,都無多少好感,他死了,沒有得到任何一個人,一滴真誠的眼淚。
只有滿空蕭寒的風,嗚嗚刮過天際。
傅今鋮,一世梟雄的你,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倘若你此際睜眼,有沒有那麼一絲悔悟呢?
宏都的城門,緩緩開啓,文武百官戰戰兢兢迎出,恭候這一位即將登臨帝位的恆王爺。
這其中,包括太子傅滄瀾,以及傅今鋮所有的兒子。
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不恭,更沒有一絲抗議。
也許是被傅今鋮的強權壓得太久,覺得坐不坐皇位,掌不掌權利,都無甚要緊,也許是出於對傅滄泓本人的一點期待。
單憑他不顧危險,救出裕王這一點,也值得他們期待。
傅滄泓面無表情,只是緊緊握住身邊女子的手。
他太清楚。
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幻象,所有的榮光,也無法覆蓋那背後的寂涼。
而他所在意的,所眷戀的,不過是掌中這一絲溫暖。
璃歌。
北宏是我的,也是你的。
這一方江山,是我們共同打下來的,所以,我希望它會成爲我們的世外桃源,成爲所有人夢想的樂土,可是,如果沒有你,它就什麼都不是。
夜璃歌靜默着。
靜默着走在他的身旁,靜默地看着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她是見慣大場面,大風浪的女子,對於那皇城中的無限風景,並沒有多少嚮往。
宣安殿上,皇帝駕前,她侃侃而言,臣女之志,不在皇宮,臣女之志,志在天下。
那一字字一句句,皆出自於肺腑,至今不曾改變。
她助他取江山,只是想保他一世平安,卻不想他要的並非平安,要的只是她一生相伴。
在承極殿外,夜璃歌停下了腳步。
“滄泓,前面的路,我不能陪你。”
他亦停下腳步,轉過頭,深深地凝視着她:“你會等我,是嗎?”
略一遲疑,她頷首:“我等你。”
“火狼,帶……夜小姐去坤和宮。”
“是,”火狼答應着,走上前來,“夜小姐,請。”
轉身的剎那,他卻伸手拉住了她,一個吻,落在脣角,含着不盡的柔情繾綣。
微紅了臉,她輕輕抽手,邁步離開。
後方,高亢的號角聲響起,宣告着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
這個時代,屬於傅滄泓,也屬於夜璃歌。
沿着高高的宮牆,夜璃歌慢慢地走着,神情有些恍惚。
那些不曾想過的問題,在這一刻,開始浮出腦海。
她說過,不想做後宮中的女人。
卻偏偏,又愛上了一個做皇帝的男人。
而且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很矛盾。
真的很矛盾。
後宮是什麼,她多多少少有些明白。
後宮對她而言,那就是兩個字——麻煩。
若在以前,遇到這樣的麻煩,她肯定會甩手不幹,有多遠溜多遠。
可是現在——
她不由微微地蹙起了眉頭。
“到了。”坤和宮門外,火狼停下了腳步。
“哦”了一聲,夜璃歌擡頭朝前方看去。
“不要啊!不要趕我走!”一聲尖厲的叫喊,忽然傳來。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突如其來地闖進夜璃歌的視線,鳳釵零落,臉上還糊着白白一層粉。
那是——?
“夜姑娘,她是傅今鋮的皇后。”火狼面無表情。
怔怔地看着那個滿臉是淚的女人,夜璃歌一時靜默,然後走了上去:“住手。”
兩名侍衛停下動作,轉頭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她。
“你不想走?”不理會侍衛,夜璃歌看着那個女人,緩緩啓脣。
“我……”那個女人看見她,倒也清明瞭幾分,知道皇帝換了人,自己也已經不是皇后。
“我……什麼都沒有了……”她看着她,雙眼通紅,帶着幾許歇斯底里,“我還能去哪裡?”
夜璃歌沉默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這個女人,四十來歲年紀,早已不再年輕。
她一生的青春,都葬送在了這深深的禁苑裡,而那個男人,或許只把她的青春,當作路邊的垃圾。
不屑一顧。
難道,她的將來,也要這樣嗎?
兩個女人就那樣以詭異的方式對峙着,四目交集。
“你回去吧。”終於,夜璃歌轉過頭,“你就在這裡,哪兒也不用去。”
“……真……真的?”皇后紀芙蓉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渾身哆嗦,眼淚直流。
“真的,若有人敢動你,你就說,已經拿到皇上的特許令,可以一生呆在坤和宮。”
紀芙蓉激動了,竟然雙膝一屈,向夜璃歌重重地叩了一個頭。
身形一閃,夜璃歌避開了。
這個頭,她受不起,也不想受。
讓紀芙蓉留在坤和宮,不過是因爲一時的憐憫,卻不想這絲憐憫,竟會爲她和傅滄泓,種下一棵深深的禍根。
傅滄泓是男人。
傅滄泓是帝王。
夜璃歌不去搶,夜璃歌不想搶,但這個世界上,想爬上龍牀的女人,天天有,日日有,夜夜有,時時有!!!!
同爲女人,我不能責怪她們的貪婪,她們的虛榮。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還是軟弱不堪的,大多數女人還是想靠着自己的身體,儘快地走過那條終南捷徑,得到她們想要得到的一切。
高貴與卑微,偉大與渺小,光明與黑暗,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永遠,都是共存的,而不是分離的。
尤其,是在天下權勢集中之處——皇宮!
……
“夜小姐……您,準備去哪裡?”火狼終於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隨便走走,你若有別事,就回去吧。”
“夜小姐,”火狼皺起眉頭,“看不到您,皇上會擔心的!”
“……會麼?”夜璃歌的目光卻有幾許遊離——擔心?現在他已經是這個國家的帝王,主宰着所有人的命運,再沒有什麼能夠威脅他,還有什麼可擔心?
深深地凝視着她優美的側影,火狼數次想開口,卻欲言又止——美麗的炎京鳳凰,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纔是那柄,唯一能置皇上於死地的刀?
我不知道,倘若你離開,皇上會怎麼樣,我只知道,他真的太,太在乎你……他的在乎,已經遠遠超過我的想象,甚至強烈得讓我心生恐懼。
夜璃歌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開始想念遠在炎京的父親,母親,甚至安陽涪頊……
她自小生於璃國,長於璃國,是璃國賦予了她驚世駭俗的美麗,是璃國成就了她今生無雙的風華。
對於那個國家,她不能不愛,也不可以不愛。
爲了璃國,她應該離開。
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向傅滄泓開口。
她若說離去,他必定會追根刨底地詢問情由,以他的聰敏與心機,只要仔細琢磨,不難發現內中隱情,到那時,她若想脫身,只怕……
樹影深處,一道人影倏地閃過。
“誰?”火狼身形一晃,已然追了過去——皇上剛剛登基,這後宮尚未來得及清理,他必須時時小心,處處謹慎。
“太子妃,”待火狼去遠,另一道人影從角落裡飄出,突兀出現在夜璃歌面前,目光陰沉地看着她,“炎京……出事了……”
“什麼?”夜璃歌渾身一震!
“皇上駕崩的消息,走漏……金瑞和虞國,東西夾擊……”
“你不要再說了!”夜璃歌驀地打斷他。
杜衡截住話頭,緘默地看着她。
“有辦法離開嗎?”
“有。”
“那好,我們馬上走。”
再沒有遲疑,夜璃歌跟着杜衡,朝天定宮西邊走去。
藉着已經漸漸黯淡下來的天色,兩人翻出高牆,乘上外面早已備下的馬匹,直奔城外而去……
宏都外城,還是一番鬧哄哄的景象,京城的守兵、各地的勤王之師,傅滄泓的屬下……看熱鬧的百姓,總而言之,就像是一個新店鋪開張,千頭萬緒。是以,竟然沒有人注意到,那兩名穿着恆州軍軍服,打馬迅速穿過長街的人。
璃國的皇家影衛,向來以行動迅疾著稱,這次也不意外,早早已經聚集在城門之外,一見到杜衡,立即起身站成一排,恭候待命。
“出發!”杜衡厲目橫掃,確定並無一人缺失、走漏,當下右臂一揮,下達指令,一行人立即趁着茫茫夜色,風馳電掣般朝北宏與璃國的邊界奔去……
直忙碌了整整一日,傅滄泓方纔脫開身來,滿臉疲憊地走向坤和宮。
纔看到宮門,淺淺的笑漪,已經在脣邊揚起——璃歌,璃歌,從今爾後,你不必再擔心什麼,我們,會是這世上最恩愛的帝后,我的後宮,爲你而設,我的天下,爲你而明媚多嬌!
當他推開緊闔的宮門,看到院中伏於地上,那個渾身顫抖的女人時,他整個兒都呆住了。
“火狼!”
拔高聲線,傅滄泓一聲怒吼。
“皇上!”火狼急速從暗影裡閃出。
雙眸凝黑如墨,傅滄泓全身上下,剎那棄滿陰冷暴戾的氣息:“人呢?”
“請皇上責罰!”火狼不敢強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人呢?”傅滄泓沒功夫理他,加重語氣再次追問。
“……有暗人傳報……奔琉華城的方向去了……”
垂在身側的十指驀然攥緊,再睜眸時,那雙眼黑瞳已只餘冰冷:“立調一萬精騎,隨我出城!”
“皇上?!”火狼驚愕地擡起頭——這才進宏都第一天,局勢還不曾明朗,倘若皇帝此時離京,宮中再生變故,那該如何?
“去!”傅滄泓嗓音低啞,含着絲噬血的瘋狂——這種瘋狂,不是此時纔有,而是一直橫亙於他的整個生命之中。
因爲,他親眼見過太多的毀滅,親眼見過太多的骯髒,那些毀滅與骯髒,就像是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日日夜夜,懸在他的頭頂,讓他一刻不得安寧。
直到,遇上夜璃歌。
他那顆蒼涼而彷徨的心,終於有了一絲安謐。
可是他的夜璃歌,卻是那樣一個不肯安分守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