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業未成之前,不可動兒女之思!”
毫無商量餘地的一句話,好似緊箍咒一般,牢牢圈在安陽涪頊的腦袋上。
“怎麼?”瞅着他那張苦瓜臉,夜璃歌沉下嗓音,“你不樂意?”
“我……”安陽涪頊擡手抓了抓下巴——他當然不樂意!讓他一心向學,他並無話說,可若要他“不動兒女之思”,他確實是做不到!
“安陽涪頊!”夜璃歌知道,若不下重藥,他斷難服她,“若你還是從前那副德性,明日我便進宮去,拼着一死上奏董皇后,取消我們之間的婚約!”
問題嚴重了!安陽涪頊縱使再有滿腹的不情願,也只得捱苦應承。
擡腳走到書櫥旁,夜璃歌抽出本《治國方鑑》,放到桌上,翻開第一面,對安陽涪頊道:“今日,你先研習此篇。”
安陽涪頊勾着腦袋走過去,像個開蒙的童生般,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中,開始用功讀書。
“黃昏時分,我會來查驗你的功課,倘若學得不好,你還是得回宮裡去。”重重扔下一句,夜璃歌方抽身離去。
從書頁裡擡起頭來,安陽涪頊凝望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失神良久,視線方重新落回書頁上……
……
偕語樓。
“爹爹。”夜璃歌擡步邁入房中。
“是歌兒啊。”夜天諍從一堆公文裡擡起頭來,一臉慈色地看着她。
“爹爹。”本來有滿肚子的話,可真到了父親面前,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夜天諍細看她的面色,心下了然,指指對面的桌椅,示意夜璃歌坐下,方緩緩開口道:“你來,可是爲了太子之事?”
重重地“嗯”了一聲,夜璃歌眉頭高聳,眸中浮起幾絲怨意——倘若父親以禮阻勸,事情便不會是現在這不尷不尬的局面。
“太子有心改過向學,難道不好麼?”
“他若真是這麼個想法,那倒不錯,”夜璃歌嘆了口氣,“怕只怕他——”
“怕他什麼?”擡起右手,夜天諍輕輕拈着下巴上的鬍鬚,語氣裡多了幾分揶揄,“難不成,你還怕他吃了你?”
“爹爹!”夜璃歌滿眸生嗔——她爲這事,確實是滿心煩憂,原想着來找父親討個對策,不過瞧父親這笑模笑樣,倒像很樂見其成。
“歌兒,”見她着急,夜天諍也收了那調笑之色,緩聲道,“安陽涪頊本性不壞,只是少經磨礪,若你從旁多督促他些兒,讓他習得治國之策,於國於民,皆大有益處,到那時,你若想脫身,倒也便當得多。”
“是嗎?”夜璃歌心中卻很有幾許惶惑——事實的發展,真會是這樣子嗎?
“不管你心裡怎麼想,從爲父的角度看,覺得這是件好事,再說,爲父也曾答應過先帝,要盡力教導太子成材。”
“……好吧。”夜璃歌終於妥協——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存着份良願,希望安陽涪頊的確能夠“天天向上”,勵精圖治了。
……
“火狼。”雙手反剪在身後,傅滄泓立在御案前,背對着一身黑衣的男子,嗓音低沉。
“卑職在。”
“朕讓你在璃國境內重布暗線的事兒,做得如何了?”
“啓稟皇上,”火狼心中一緊,臉上的神色卻平靜如常,“已經着人,前往替換水狼。”
“水狼?”提起這個名字,傅滄泓眸中掠過絲冷色,十指猛然蜷緊,“這個不知死活的奴才……你派了誰去?”
“是卑職手下最得力的暗衛,伏幽。”
“他去了多久?”
“算來,已有二十餘日。”
“可有消息傳回?”
“……尚無。”
傅滄泓霍地轉身,目光冷冷地盯着火狼:“朕不希望,再出現第二個水狼。”
“是!卑職絕不敢有負聖命!”火狼只覺頭皮一陣發緊,立即亢聲答道。
殿中一時靜寂,好半晌,傅滄泓的聲音纔再次響起:“馮翊如何了?”
“自關入大牢後,先是大叫大嚷了數日,如今已經安靜下來。”火狼如實答道。
傅滄泓“唔”了一聲,開始在御案前來來回回地踱步,火狼一動不動地跪在地面兒上,屏聲靜氣,並不敢多言一字半句——自從傅滄泓做了皇帝之後,他能很明顯地察覺出,他們之間那日漸增大的距離——他這位從小伺候着長大的主子,已經不再像昔時那般需要他了,這讓他又是開心,又是難過,又是惶恐。
開心的是如今的傅滄泓已經初具帝王高深莫測的心術,難過的是,他如今有什麼打算,是愈發不顧忌身邊的人事,而惶恐,則是因爲他手中生殺予奪的權利。
若說從前,他所掌握的,至多是千百人的生死,那麼現在,他所掌握的,乃是萬萬人的命運。
這當中,自然也包括他火狼的。
君王之威,向來教天下人瞻之仰之,敬之憚之,擱誰身上都一樣。
“往大牢裡多派些人手,好好地看住他,同時將他的一言一行,稟傳給朕,不得遺漏!”
“是!”
“你下去吧。”
火狼這才重重磕了一個頭,揣着顆鉛坨子似的心,起身往殿外走去,卻聽身後的傅滄泓低聲喃喃道:“……欲取璃歌,先取天下……先取天下……再取璃歌……”
火狼心中一陣突突狂跳,腳下的步子卻愈發地急了——璃歌,璃歌,原來他的皇上,做什麼都是爲了璃歌……
成也璃歌,敗也璃歌!
難道自古天下的英雄男子,都逃不過“情關”二字麼?
揣着滿腹的心事纔回到下處,一名手下忽然閃進來,“哐”地拜倒:“火統領,璃國的消息!”
“什麼?!”火狼只覺頭頂上一記霹雷砸下,轟得他五內俱焚——剛剛還在念叨着這事兒,這事兒便來了。
抖着手接過手下掌中的鐵筒,抽出卷帛看過,火狼仰面躺進椅中,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手下跪在那兒,也不敢言語——這是恆王府暗衛的鐵規——惟上級命令是從,不得有半絲兒質疑。
安陽涪頊……住進了攝政王府……
那帛紙上的蠅頭小楷,極輕極淡,可字字句句卻像是迸發的火星,燒得火狼眼底發紅。
這樣的消息,若是呈報上去,不知又會鬧出什麼風波,可若是不呈報……想起適才在龍赫殿中,傅滄泓那一臉陰森的表情,他不由連打兩個寒顫!
“你……下去吧。”無力地衝下屬擺擺手,火狼繼續掙扎並煎熬着。
直到夜色擦黑,火狼方失魂落魄地從自己的住處走出,攥着那張帛紙往龍赫殿而去。
西天邊角上懸起彎淡淡弦月,一身玄衣的男子手執霜劍,在院中騰挪閃躍,凌厲劍氣絞下無數的葉片,在他身周繞旋如蝶。
火狼垂首立在樹下,直待傅滄泓將一套劍法舞罷,收功垂劍,方纔提步上前。
“有事?”傅滄泓已經注意到他的面色,率先出口問道。
火狼吞了口唾沫,目光有些閃躲:“璃國……”
“璃國怎麼了?”只聽得兩個字,傅滄泓已經躁急起來,劈手奪過火狼手中的帛紙。
雖然心中早已有了準備,火狼還是感覺到那股從傅滄泓身上迸發出來的蕭殺寒意。
好似數九寒天裡嚴嚴的雪,密密層層匝天蔽地般壓下來,能活生生將人凍成冰棍。
可傅滄泓接下來的情狀,卻也大大出乎他意外——寒意消退之後,帝王的面色轉而平靜,似乎這消息只如羽毛,已經隨風而去。
“朕知道了。”他啓脣,語聲淡得不能再淡,“着人再探。”
火狼眨眨眼,只疑心自己是不是幻聽了,要不,面前這人並非傅滄泓,而是換作了他人——
可眼前之人,確確實實,是他所熟悉的皇帝啊!
“嗆——!”
回到龍赫殿,傅滄泓長劍出鞘,運力劈下,一面上好的檀木屏風頓時應聲而裂。
火狼錯了。
不但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自從登基之後,傅滄泓的性子確乎是愈漸沉穩,但那僅僅是在別的事上,倘若牽扯上夜璃歌,他的怒氣是有增無減!
隨着權欲的增重,他也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心中那個窟窿也越變越大,急需要什麼東西來填充。
是一股子躁動的渴望。
是他拼命想按捺下去,卻一再拔頭的渴望。
這渴望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焚烤着他的心,他的靈魂,他的理智,他的一切……
唯一能將之熄滅的,就是那個人。
那個普天之下最美麗動人的女人。
夜璃歌。
夜璃歌,已經漸漸成爲這個男人的心魔。
或許,每個深愛着的男人,心中都有一個魔吧。
這世間,有哪一對男女之間的感情,沒有帶上那麼一絲絲難以捉摸,一絲絲偏執癡迷呢?
在這個沉寂的夜裡,他是多麼希望立刻出現在她的身邊,將那個該死的安陽涪頊給趕得遠遠的,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痛苦地囚鎖在這座宮殿裡,無用地揮舞着長劍!
璃國!
安陽涪頊!
夜家!
他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與她血脈息息相關的一切,是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屏障!
他要——
他要——
他要什麼?
當他扔掉長劍,氣喘吁吁地倒在地板上時,也情不自禁地被腦海裡那瘋狂的念頭給驚住了——
是騰上半空的烈火,是屍山血海,是鐵蹄錚錚戰鼓催鳴——
而那一身紅衣的女子,滿眸絕望地立在高高的城樓之上,一臉霜冷地看着他……
那樣的恨意,幾乎將他整顆心給徹底撕裂!
“嗷——!”
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叫,傅滄泓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心中有個聲音在不住地狂喊——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他要的只是她最純淨的愛,不是戰爭,不是毀滅!
可是滄海難渡,世情如鐵,將他們分隔在天涯的兩端,誰知道他有多痛?誰知道他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