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靜寂下來。
四目相對,眸底俱是風雲暗涌。
“我真不明白。”南宮篁搖頭,“她是別人的女人,你爲何要如此傾力維護?”
“你不會懂的。”唐涔楓眼中閃爍着倔強的光,“像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得什麼是感情,更不省得人世間的美。”
“美?”南宮篁脣角一扯,“美有什麼用?面對冷厲的刀光,所有的美都會被粉碎……”
“是嗎?”唐涔楓涼涼地笑,“那就當我是傻瓜吧,我願意爲了保護她,而付出任何的代價,哪怕是生命。”
南宮篁眼裡的厲光黯淡了下去——這個男人的行爲在他看來確實難以理解,可是一向做事陰狠的他,卻到底沒有下手。
他轉過身去,面朝大門,冷然扔下一句話:“縱然你不配合,我還是繼續朝着目標前進,直到,得到整個天下。”
“天下對你而言,就那麼重要嗎?”唐涔楓忍不住喊起來,“對一個男人而言,權勢並非是全部!”
“可是沒有權勢,你卻根本無法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南宮篁轉過頭,也用力吼了一嗓子。
唐涔楓震住了,好半晌才輕輕地道:“南宮篁,你也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是。”南宮篁深吸一口氣,好容易才平定自己的情緒,“唐涔楓你記住,一個男人活在這世上,無論他有多壞多人渣,都始終有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你爲了你想要保護的,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而我,也是同樣。”
拉開門扇,南宮篁走了出去,陽光將他影子拉得很薄很薄,就像一闕憂傷的淺歌。
唐涔楓手扶在桌沿上,忽然一種細細涼涼的感覺從腳底漫上來,直散入全身每一根神經末梢。
在這人世間,或許每個人的心中,都藏着故事,那些愛而不得的憂傷,那些不得不放棄的渴望……潛在時光的暗處,有時候像錐子般冒出來,扎得人渾身是傷……
就像他對夜璃歌的渴望,明知道這一生都不可能達到終點,可還是想着,要爲她盡一分力,在她最危難的時候,選擇保護。
……
手扶着牆壁,夜璃歌搖搖晃晃地前行,今日這一着實在太出乎她意料,看來那個叫南宮篁的男人,定然潛伏着大量後着——如此陰狠的男人她平生未見。
幾絲陰冷的風吹來,她眉梢不由往上一揚——蔓陀羅?西域毒花?
老天似乎總喜歡跟她開玩笑,每當她想要安定下來,另一場危機又在前方等待着她,總以爲劫難過後便是寧靜,哪曉得重重殺機卻一層迫似一層。
她擡起頭來,卻見六道人影分六個方位,立在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抿了抿嘴脣,夜璃歌眸中閃過絲鐵冽的光。
六道人影朝她圍過來。
“我跟你們走。”挺直後背,夜璃歌淡淡地道。
消失了。
街道重新變得空曠,只有幾片葉子,徐徐從樹枝上飄落。
……
烈火畢畢剝剝地燃燒着,把中央高臺上那隻金色的鳳凰,照得纖毫畢現。
“夜璃歌。”青衣人影嗓音低沉,“交出《命告》,你便可以平安地離去。”
《命告》,又是《命告》,夜璃歌涼涼地笑——天授其智,原來也是天授其罪,她一直以爲,這個世界上覺醒的人只有她,原來不是,似乎每一個人,都渴望着某種解脫,或者說,來自《命告》的明示。
“好,我給你們。”
一絲疲憊從眼底滑過,她踏上那塊燒得通紅的鐵板,一步步朝方臺上走去,青衣人影靜靜注視着她的動作,看着她瓷白的肌膚,被烙出一塊塊炭黑的斑。
終於,她走到那隻鳳凰前,對上那一雙光華璀璨的眼。
鳳凰忽然飛起,瞬間,大團的烈火,包裹了夜璃歌的身影。
那一卷天華璀璨的《命告》,從烈火中飛出,於半空裡旋轉飛舞。
“尊主,這——”
“想不到,事情竟是這樣。”
青衣人影擡起手來,指尖凌空飛舞,在長卷上留長長的幾道劃痕。
長卷重新投入火中,烈火熄滅,鳳凰消失了,只有容顏更勝從前的夜璃歌,安靜躺在方臺上。
“我們走。”青衣人影言罷,袍袖一擺,忽然消失無蹤。
緩緩地,夜璃歌睜開了眼眸——像月華一樣冷,像秋水一般澄冽,像冬雪一般無瑕。
冷,非常冷。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總而言之,一切都變了。
像是回到很多年前那個自己,手起劍落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拖着長長的裙襬,她慢慢走了出去。
太陽已經升起來,照得整條街道明亮堂皇,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整個炎京城似乎都靜止在了那一刻。
終於,夜璃歌走到了炎京城的城樓下,擡起頭來,望向上方那兩個遒勁有力的字。
兩行晶瑩的淚水,忽然從她的眼角滾落。
很多人記得,那一天炎京城上空的陽光特別地明亮,夜璃歌像一隻驕傲的鳳凰,一級級登上章定宮前的漢白玉石階,她走得那麼沉穩,風姿卓絕。
得到消息的安陽涪頊從德昭宮裡飛奔而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他覺得她離自己很近,於是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卻始終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麼隔擋着,無法再前進一步。
雖是咫尺,卻已然天涯。
女子擡起頭來,晶眸像夜空最亮的晨星一樣閃爍:“安陽涪頊,我們成婚吧。”
安陽涪頊的手抖了一抖,再抖了抖,他以爲自己想笑,卻終究沒能笑得出來。
面對滿空的陽光,他忽然間回想起,數年前在宣安大殿上看到她的第一眼,整個心房瞬間被陽光充滿,想要她的心如此強烈,以至於讓他不管不顧地喊出來。
輾轉,再輾轉,磋磨,再磋磨,直到今天。
他張開雙臂,想擁抱她,卻到底沒有,卻是那女子自己走上前來,擁住了他。
“安陽涪頊,如果我會給你帶來傷害,你會怎麼做?”
安陽涪頊一怔,立即毫不猶豫地答道:“保護你,夜璃歌,不管愛上你的後果是什麼,我都會保護你,義無反顧,至死不渝。”
夜璃歌合上了眼眸。
好吧,安陽涪頊,這就是我想聽到的,也是我想要的。
“那麼,我們成婚吧。”
次日辰時,皇帝在宣安大殿上,公佈了這個消息,很快,它如長了翅膀的鳥,飛向每一個角落,掀起層層疊疊的波瀾,甚至遠及海外諸島,而整個皇宮,就像是波瀾衝擊的中心,幾乎搖搖晃晃。
強大的輿論波中,唯有安陽涪頊,始終屹立不倒,他終於展現了一回男人的風采,男人的魅力,對於所有的質疑,統統不給解釋。
儲秀閣。
倚在欄邊,看着下方滿園清麗的瓊花,夜璃歌眉眼清冷。
冷。
是那種透骨的冷。
事情怎麼會成了這樣?
她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在心中問道。
是啊,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這樣的,她並不想這樣做,並不想把安陽涪頊給牽扯進來,可到底是誰修改了命運,將她一步步推到生與死的懸崖邊緣?
她用力搖頭,想要擺脫那種被束縛的痛苦,卻被束縛得更緊。
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就像一張網纏在她身邊,讓她無法呼吸。
“滄泓——”她不由痛苦地喊了一聲,但是回答她的,只有幾許幽冷的風。
“夜璃歌。”
董太后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夜璃歌轉過頭,對上她那雙冷銳的眸子。
“你想做什麼?”董太后終究是衝了過來,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眼眶裡的瞳仁放得極大,“你到底想做什麼?”
“董太后,”夜璃歌擡起手來,慢慢拉開她的手,詭魅一笑,“這不是你想看到的嗎?我嫁給安陽涪頊,好好地輔佐他,成就一番鴻圖霸業——只要我,成爲璃國的皇后,這個天下,遲早都會劃歸璃國的版圖。”
董太后驚愣地張大嘴,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能相信你嗎?”
“我說過了,信與不信,那是你的事。”夜璃歌鬆開她的手,轉頭看向對面鋪着黃色琉璃瓦的屋脊。
面對她的鎮定,董太后心中的疑慮一點點平淡下去。
夜璃歌的面部輪廓,柔美得就像一朵瓊花,卻給人一種剛毅,剛毅到極致,可以撕天裂地的犀銳感。
董太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決斷出了錯誤,但她仍然決定,相信她一次。
……
夜府。
夜天諍與夏紫痕,兩兩相對,坐在院中石桌邊。
不得不說,女兒的這個決定,對他們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爲什麼突然之間,所有的一切都逆轉了?
“天諍。”夏紫痕碰碰夜天諍的胳膊,“你,不進宮去瞧瞧女兒嗎?”
“瞧?”夜天諍苦笑着搖頭,“現在,連我都是一頭霧水了。”
“璃歌不是那種容易改變心意的孩子,除非,有什麼奇特的事發生了。”
夜天諍沒有答話——所有的一切大大出乎意料,以至於讓他根本沒有法子,來整理自己的思緒。
“再等等看吧。”終於,他幽幽一嘆,這樣答道。
……
整個龍赫殿裡一片狼藉。
從來沒有人,見過皇帝發如此大的脾氣。
能砸的,不能砸的,都給砸了個精光。
傅滄泓像一隻狂怒的豹子,衝突來去,卻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地方。
嫁了。
嫁了。
夜璃歌,你居然就這樣嫁了!
真的以爲我傅滄泓很好欺負?還是你覺得,那些誓言,我只是說着玩?
“火狼!”
“屬下在!”
“傳令兵部,立即調集所有精銳部隊,還有糧草——朕要,朕要——”
“皇上!”
“你什麼都不用說!”傅滄泓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目露猙獰,“這一次,朕要滅了璃國!不再有絲毫的猶豫!這不是你想看到的嗎?你不是想讓朕,做一個叱吒風雲的帝王嗎?”
火狼驀地屏住了呼吸——他是想讓傅滄泓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但這場戰爭,不應該因爲一個女人而發起。
他想阻止他,可是,面對皇帝那雙冷毅逼人的眼睛,他就知道,縱然全天下人加一起,也擋不了他。
他對那個女人的執著,已經超出了生命的底限。
不死不休。
火狼走了。
大殿裡沉寂下來。
男子像一頭冷怒的獅子,一手踞案,雙眸洞射着寒芒,他死死地盯着對面屏風上,那一隻翎羽斑斕的鳳凰。
鳳凰。
那是他愛上的女人。
第一次在炎京街頭遇見,就鎖了心定了魂的女人。
夜璃歌,此一生一世,我傅滄泓,非你不可,可是爲什麼你給我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加深烈的傷害?
夜璃歌,你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