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這個一生忠誠的男人。
他相信他,毫無保留地相信他。
但相信是一回事,而現實,往往是另一回事。
傅滄泓閉上了眼。
雖然他這一生,承受了無窮多的傷害,卻不得不承認,這次傷害,來得格外嚴重。
就像一柄鮮血淋漓的利刃,筆直地插進心臟最深處。
“皇上,”火狼定定地看着他,“夫人是個堅強的女子,絕對不會如此輕易地倒下……”
“我知道。”傅滄泓嗓音低啞,“我只是,恨自己的無能爲力,恨自己無法護她周全……”
“屬下明白。”火狼的頭微微垂着。
“你下去吧。”
終於,傅滄泓有些無力地擺擺手,往後仰倒。
待火狼離去,他方纔重新站起身來,緩步朝內殿而去。
牀榻之上,夜璃歌安靜地躺着,臉色雪白,渾身散發着一股冷冽的氣息,縱然是傅滄泓,也不敢輕易靠近。
直到等不下去,他方纔撩開紗帳,卻見夜璃歌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面滿是血絲。
“璃歌?”他不由低低地呼了一聲,握起她的手。
夜璃歌仿若木雕,仍舊沒有絲毫反應。
“璃歌。”傅滄泓心中痛得像刀絞一般,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她重新恢復從前的光明與溫暖。
這個哀涼的午後,他坐在榻邊,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她,淚水涌出眼眶,在臉上縱橫流溢,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帝王的尊榮,也忘卻了一切。
終於,夜璃歌慢慢扭過頭,朝他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傅滄泓的心忽然像是墜入萬丈深涯,他有些徒勞地伸出手,像抓住什麼幻影似地,卻到底沒能觸碰到她美容的臉龐,而是無力地垂了下去。
“滄泓,聽說城郊有座萬相寺,我想去小住些日子……”
“什麼?”傅滄泓聞言,不由吃了一驚,脫口便道,“好好地,爲什麼要住到寺廟裡去?”
“我想爲,咱們夭折的孩子祈福——”
傅滄泓沉默了,也許這樣的方式,會讓她好過些。
第二天,一乘軟轎將夜璃歌接出龍赫殿,徐徐朝萬相寺而去,傅滄泓立在殿門,靜靜地望着,望着,直到兩條腿已經麻木得發漲,方纔折轉身,步伐僵硬地回到殿中。
“皇上,馮大人和樑大人求見。”
傅滄泓闔上雙眼:“不見。”
此時此刻,他的心中有如亂麻一般,哪裡還有心思見什麼大臣?
“可是——”
“不見就是不見!”重重將一個杯子砸向後方,傅滄泓怒聲喝道。
曹仁打了個冷顫,立即乖覺地退了出去。
……
萬相寺裡。
跪在高大的如來神像前,夜璃歌心中那尖銳的苦痛,終於一點點淡下去。
衆生皆苦。
縱然她生來富貴,擁有常人所難以企及的一切,但從小到大所經歷的風波,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孩子。
不曾想,作爲一個女人,居然兩次失去自己的孩子。
蒼天,蒼天,你這是在懲罰我嗎?可我爲什麼,又要受這樣的懲罰?
“你恨嗎?”
幽幽地,她聽到一個聲音響起。
“夜璃歌,你恨嗎?”
恨?
不,她不恨。
“那你想解脫嗎?”
“解脫?”
“是的,解脫,只要離開那個男人,歸依我佛,就會獲得解脫——你也看到了,這世間人人都活在無邊無際的苦海之中,無論是愛別離,怨會憎,還是已失去,都讓人痛苦,若想不苦,只能回頭是岸。”
回頭是岸?
她應該“回頭是岸”嗎?應該卸下紅塵中的一切紛紛擾擾,做一個坐守枯燈,無愛無恨亦無情的女人嗎?
是啊。
這真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一條路。
想過死。
想過逃離,卻沒有想過,或者可以出家。
不管成功失敗,抑或許愛恨情仇,都跟自己再沒有任何干系。
“他呢?”
殿裡響起聲嘆息。
再沒有動靜。
世人若是向佛,必定已經斷絕紅塵俗念——是什麼時候開始放不下,是什麼時候開始,體會到那種生與死的癡纏?
也許從情動的那一刻開始,就萬劫不復。
夜璃歌忽然有些發寒,不禁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攏緊衣衫,朝着佛像再叩了一個頭,爾後站起身來,退出殿外。
寺僧將她引進一間佈置淡雅的精舍裡,伏身鞠了個躬:“夫人,若還有需要,請吩咐小僧。”
“大師請自便。”夜璃歌稽首還禮,方掩上殿門。
終於,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她走到桌邊坐下,拿過錄滿經文的卷冊,細細地看着。
……
入夜了,傅滄泓躺在榻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尤其是看着空空的枕畔,心中更加難受。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希望兩個人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好,這樣一個人,他覺得好孤單好難受。
只是一夜,只是一夜而已,他已經受不住這樣的孤獨與痛苦,只覺得滿心裡相思成災。
翻來覆去良久,他倏地坐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皇上。”火狼從暗影裡走出,將他攔下,“你去哪裡?”
“我……”傅滄泓只覺得腦子發漲,喉嚨發苦,心裡亂糟糟一團,說不清自己要什麼。
“皇上,請回去休息吧。”
“睡不着。”
“那屬下陪你練練劍。”
“也好。”
傅滄泓言罷,轉身回到殿裡,可當他瞧着牆上那柄照影劍時,整個人又怔住了——一看到它,就忍不住想起她,一想起她,整個人就渾身不自在,像是少了塊肉似的。
痛苦地閉上雙眼,傅滄泓搖搖頭,終於下定決心,沉聲喊道:“火狼!”
“皇上!”
“立即備馬,朕要去萬相寺,要立即看到她!”
火狼再沒有言語,而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半夜時分,兩匹馬在萬相寺外停下,火狼先行躍下馬背,近前叩響寺門。
橐橐腳步聲傳來,寺門開啓,內裡的僧人瞧見傅滄泓,不由大吃一驚,當即曲膝跪下:“參見皇上。”
傅滄泓擺手止住他,自己理理衣袍,已然擡步邁過門檻,盯着僧人光光的頭皮道:“夫人下榻何處?”
寺僧趕緊爬起來,頭前領路,將傅滄泓引至廂房前。
火狼和僧人離去,傅滄泓怔怔地站在房門前,一動不動。
她在做什麼?
是不是已經睡熟了?
“吱呀”一聲,房門忽然洞開,女子於模糊的夜色裡擡起頭來。
兩人四目相對。
所有的矜持、參透、寂涼,忽然在這一刻,悉數化成了飛煙。
原來再怎樣的慧悟,都敵不過這一刻的心意相通,魂靈相隨。
所以情關,纔是這世間最難過的。
“滄泓——”夜璃歌喚了一聲,撲進他懷中,揪緊他的前襟,驀然哭出聲來。
傅滄泓抱着她,任她縱情發泄自己的痛苦與悲哀。
苦、樂、酸、甜、悲、喜……諸般交集,也許這紅塵原本就是這樣,不管是誰,都逃不過如斯的磋磨……
兩人相擁着,在廂房裡臥了一夜,天明之後,在夜璃歌的主持下,萬相寺的方丈親自爲夭折的小皇子超度,立在佛相前,闔掌於胸,夜璃歌低聲喃喃,願孩子的魂靈能得安息。
又休息半日後,傅滄泓才攜着夜璃歌返回宮中。
“滄泓,”將最後一口蔘湯飲盡,夜璃歌將碗擱到一旁,拿起手絹擦擦脣角,“從明日起,你就恢復例朝罷。”
“可是你——”
“我已經沒事了。”夜璃歌神色平靜,“這些日子,你耽擱的時間已經太多。”
“好。”傅滄泓點頭。
……
咚,咚,咚——
隨着一陣渾重的鼓聲,文武百官們列隊入殿,卻見皇帝已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
衆臣不由一愣,而後互相交換着眼神。
“有事啓奏。”
和往常一樣,先是六部,然後是樞密院、御史臺,一一出列奏報,皇帝的回覆雖然較慢,但條理卻甚是分明。
兩個時辰悄然而過,鼓聲再響,傅滄泓擡頭,朝外面那輪昏黃的太陽看了眼,然後起身下了丹墀,退回內幃。
百官們依序步出龍極殿。
“馮大人,馮大人,”下了漢白玉石階,禮部尚書鄧雲幾步近前,攀扯住馮翊的衣袖,壓低嗓音道,“咱們昨兒個商議的事,你怎麼不奏?”
馮翊眯起眼來,朝他看了看:“那你呢?你爲什麼也不奏?”
鄧雲像是被人活生生塞進只螃蟹,作聲不得。
極緩極慢地抽出衣袖,馮翊輕咳一聲:“鄧大人,咱們這做臣子的,多少也該體諒體諒人主的心情——你沒瞧見皇上的模樣嗎?你覺得現在去說這事兒,合適嗎?”
“那什麼時候合適?”鄧雲臉上浮起幾許惱怒。
馮翊莫棱兩可地笑笑,沒有說話。
或許,他們要說的那檔子事兒,永遠都不合適——對於外面的物議,皇帝心裡定然跟明鏡兒似的,可他——
該怎麼說呢?
縱然身爲旁觀者,他也並不想詆譭帝后之間那份乾淨的感情。
夜璃歌只是暫時失去了一個孩子,憑藉她的醫術和強悍,不難復原,只要皇帝的心還在她身上,孩子遲早會有,他又何必在這時,去觸怒皇帝,自討無趣呢?
只是,他不急,皇帝不急,不等於其他的人也不急,很多人都非常地急,恨不得土裡馬上冒出位“儲君”來,不是一位,而是很多位,傅姓皇族本來就血脈單薄,哦,現在是隻剩下皇帝這根獨苗,倘若沒有後繼者,不知道有多少野心家會蠢蠢欲動,想打這塊“肥肉”的主意。
馮翊看得清楚,相信很多人也看得清楚,只是礙於皇帝的威嚴,不敢把這種尖銳的矛盾擺到檯面上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