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一次長考過後,我醒來時卻不在石龕之內,而是埋在一大堆廢墟之下。在我的身體上方有兩大塊鋼化玻璃互相支撐,搭成了一個狹窄的窩棚,正好庇護住我,免遭磚石埋沒。
我匍匐前行,從亂石堆裡爬出。
時間大約是下半夜,四下無人,只剩路燈孤寂的光影。
我辨別方向,發現自己站在趵突泉北路右側,左邊是乾元餃子城,右邊則是一個小小的露天遊樂場。
以前乘坐41路公交車經過這裡時,經常看見餃子城裡高朋滿座、笑語歡歌,也曾看見遊樂場裡開心戲耍的孩童和他們的家長們。
此刻,萬籟俱寂,餃子城黑着燈,遊樂場裡也空無一人。
我跨過遊樂場的圍欄,坐在旋轉木馬上,一邊撣着渾身的塵土,一邊仰面沉思。
進入、退出“蟹臍”的過程十分費解,沒有任何蹤跡可尋。這樣一來,下次要想找到長考之地,就十分麻煩了。
“或許是上天要我變得更聰明一點吧,才讓我大難不死,留一條命下來。感謝上天,感謝上天——”我擡頭向上望,正好有一顆閃亮的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巴,從西南天空直奔東北。
“做奇術之王,爲國效力,爲民衆伸張正義,爲大哥報仇……”那流星去得太快,我許到最後一個願的時候,流星已經泯然無蹤,消失於浩渺的天際。
枯坐了半小時後,一輛巡邏車閃着警燈緩緩地開過來。
兩名警察跳下車,手按着腰間的橡皮警棍,謹慎地向我靠近。
“幹什麼呢?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裡發什麼愣?”一個胖乎乎的警察問。
我斜了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喂,兄弟,大半夜的,別想不開啊!有什麼事,回家睡一覺就什麼事都忘了,對不對?”稍微瘦一點的警察吆喝。
我跳下木馬,轉身要走。
兩名警察前後包抄,將我攔住。
“身份證給我們看一下,家住哪兒,電話多少?”胖警察耀武揚威地吆五喝六。
我報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證號,順便報了連城璧的電話號碼。之所以如此配合,是我根本不想跟這兩個警察廢話。他們只是例行公事巡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口角衝突。
胖警察忙着在通訊機上查我的資料,瘦警察則打通了連城璧的電話。
“一個姓夏的小夥子說是你朋友,他在趵北路小遊樂場這裡,能不能麻煩你解釋一下?方便的話,你能不能過來接他一下?”瘦警察慢悠悠地說。
“啊?什麼——”平日沉着冷靜的連城璧在電話那端暴喝一聲,嚇得瘦警察渾身一哆嗦,險些脫手把手機扔出去。
“快把電話給他,我要跟他通電話,快——快——快——”連城璧一連聲地吼叫着,聲浪衝破手機揚聲器,把胖警察都驚動了。
“這……你這朋友有病吧?這麼大聲,嚇唬誰呢?”瘦警察嘟囔着,把電話遞給我。
我只“喂”了一聲,連城璧就已經泣不成聲:“你真的沒死,我就知道,夏天石沒那麼容易死……我已經把眼睛都哭瞎了,老天有眼,又把你送回來了。夏天石,夏天石……哈哈,你果然沒死,我的直覺總是很準的,說你沒死,就是沒死,哈哈哈哈……”
她在電話裡絮絮叨叨地抒發感情,我只有耐心聽着,連連苦笑,還得忍受着兩名警察的白眼。
“能不能過來接我?”我問。
連城璧大笑:“我剛剛說過了,我眼睛都哭瞎了,怎麼過來接你?剛剛打電話的是警察對吧?讓他們送你,送到經十路、山大路交叉口的深淺大廈來。我在大門口等你,不見不散。”
手機開着免提,兩名警察聽見了連城璧的話,氣得直咂嘴。
“喂,你這是什麼朋友啊?大半夜的,叫她來接也不來?我們還得巡邏呢,你這——”胖警察嘰嘰歪歪,看樣子是不想接活。
我沒理他,跳過護欄,直接鑽進警車裡。
作爲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我應該受到“護送回家”這種待遇。況且大半夜的,我也懶得在路邊等出租車了。
兩名警察上車,先向總檯彙報情況,然後掉轉車頭,向南前進。
“要是前幾天鞭指巷不出了那事,巡邏也不用這麼勤了。半小時就得來回跑一趟,多燒多少汽油啊?再說,那邊的地下爆炸是個意外,聽說是煤氣管道爆了,又不是刑事案件。唉,連個囫圇覺都睡不了,明天早上還得到所裡值白班,又攤上這麼個半吊子小子和他的二子朋友,就算咱哥倆倒黴吧,倒大黴吧!”胖警察一邊開車一邊叨叨,滿腹怨言,一肚子苦水。
車子到了西門路口,向左一拐,上了寬敞明亮的泉城路。胖警察深踩一腳油門,車子立刻提速飛奔。
我記起來了,失去意識之前,曾經聽到過兩次爆炸聲,也感受到了大地震動。事實上,進入地底黃金屋後,我們兩夥人都帶着炸藥。
要想消滅那股巨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引發大爆炸。隨之而來的,就是逃生者都以爲我死於大爆炸,被深埋於地底了。
本城地下全是蛛網一般的天然氣管道,黃金屋一爆炸,百分之百引燃天然氣,發生連環爆炸。所以,警方把這次意外歸結爲天然氣泄露,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不想多事,只是轉頭望着窗外,任由兩名警察發牢騷。
“爆炸爆炸,前一陣東南角櫻花別墅的大爆炸還沒理出個頭緒來呢,這西北角又弄出這麼一檔子事來,大案隊的哥們都快忙死了。如果我是當官的,就趕緊到千佛山上去拜拜菩薩,多帶點供品,多燒點香,求滿山神靈保佑,保佑全城平安,風調雨順,保佑咱兄弟兩個能升職加薪,早把房貸還上……你說是不是啊兄弟?”胖警察說着說着,把自己給逗樂了。
我無聲地苦笑,在普通人的世界裡,很多事是根本無解的。就拿櫻花別墅和鞭指巷發生的這兩件事來說,沒有證據,沒有證人,沒有傷亡,沒有死屍,只能當做懸案處理。有替罪羊就抓兩隻,實在沒有,就全部擱置。
“唯有奇術師,能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在心底默默地說。
車過之處,皆是沉睡中的千家萬戶。此時此刻,這座城市已經變成了不設防之地。警察是抓賊的,也只能抓賊,做不了職權之外、能力之外的事,真正撐起保護黎民百姓戰旗的,就只有我們這樣的奇術師。
奇術雖奇,但我們施術者的心卻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唯有如此,才能靠着種種奇術,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誅殺番邦敵寇,揚我中華國威。
車子行駛到天地壇街附近時,路口顯示爲綠燈倒計時,所以胖警察繼續加油,務必要在倒計時結束前通過路口。
這個時間段,泉城路上車輛極少,只有跑夜班的出租車零星出現。至少在我們這輛車通過路口時,四下裡一輛車都沒有,視野非常開闊,路上的燈光也非常明亮,絕對不會出任何交通問題。
“嘎吱——”陡然間,胖警察來了個急剎車,一腳踩死,車子劃了個半圓弧,死死地停在了路口中央。
我的手一直把着車窗網上的扶手,所以遭遇緊急情況後,右手迅速發力,身體在車內呈半懸空姿勢,並未受到太大影響。
那瘦警察就慘了,急剎車之前,他正在查看隨手攜帶的公務記錄儀。車子一停,他的身體彈起來前衝,額頭實打實地撞在前擋風玻璃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我的媽呀!我的媽呀,你他媽的弄什麼呀?碰死我了,這下子碰死我了……哎呦我的媽呀,我毀容了都——”瘦警察驚天動地地抱怨着,剛剛坐下,就扭了一把車內的後視鏡,照着自己的臉。
擋風玻璃上留下一大灘血跡,足以證明,這一次他的傷輕不了。
果然,我從後視鏡裡望着,他的額頭、鼻樑、鼻尖、顴骨、嘴脣至少有七八個地方皮開肉綻,血流披面。這豈止是毀容不毀容的問題,如果撞得再猛一點,他當場就要工傷掛掉。
“喂,喂,你他媽的打盹了是吧?你他媽的腦子短路了是吧?你他媽的故意的是吧?你他媽的是不是吃飽了撐的?你他媽的害死我了……”每問一句,他就在胖警察肩上猛擂一拳,發泄着自己的憤怒。
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否則胖警察也不會突然急剎。
車外沒有任何異樣,向北看,珍珠泉賓館那邊空無一車一人,只有整潔的街道、生機盎然的花壇。唯一能動的,就是賓館大門上方的彩旗正在迎着夜風颯颯招展。
向南看,我能一直望見黑虎泉西路上的路燈,也能看到舜井淳和大廈頂上的霓虹燈廣告牌放射出的七彩星光。再向南,泉城廣場東部的浮雕長廊也隱約可見。
在視線如此良好、一輛車子不見的情況下,胖警察找不到任何急剎車的理由,除非是他打盹睡着了,右腳無意識地踩了剎車踏板。
我從側面觀察,胖警察非但沒有打盹,而且兩眼瞪得如銅鈴一般,兩顆眼珠幾乎要向前凸出來。
“說話啊你?啞巴啦?傻啦?”瘦警察還在吵吵。
“別說話,閉嘴!”我在瘦警察頭上猛拍了一掌。
“你們……你們……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匹馬跑過去?”胖警察艱難地開口,胖臉上的肌肉全都僵硬成一大團,不停地簌簌抖顫着。
“沒有。”我立刻回答,防備那瘦警察再多嘴多舌。
“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一匹高頭大馬橫穿馬路。不只是一匹馬,馬上還有人,一個軍人。馬的另一邊,有一大隊行人,正排着隊過馬路。我如果不急踩剎車,就先撞上那馬,再撞上行人。你們說,我是不是該踩剎車?是不是?是不是?”說到最後,胖警察的聲音已經帶着哭腔。
如果真如他所說,有馬、行人橫過路口的話,他當然必須踩剎車,而且也必須剎住,免得釀成大禍。不過,我們眼前只有空曠的街道,連個馬蹄子印都沒有,又何來高頭大馬、成隊的行人?
“我什麼都沒看見,現在你告訴我,馬和行人在哪裡?”我沉聲問。
同時,我伸出右手,重重地按住了胖警察的肩膀。這個時候,給他支撐力量比什麼都重要。
“就在……”胖警察擡起手,向車子的右前方指着。
之前車子剎住時,在路口劃了一個半圓弧,本來向東的車頭變成了斜向東北。所以,他向右前方指,指的就是泉城路、天地壇街交叉口的東面人行道位置。如果有行人通過路口,就一定會走人行道。他這樣指,證明不是隨口胡謅。
“那邊沒有人,你看清楚。”我低聲迴應他。
“是啊,是啊,現在是沒有人,但剛纔駛入路口的一剎那,人行道上的確有行人,從北向南走。高頭大馬上的人穿着軍裝,看樣子是押送這些人——”
“你在說什麼啊?講鬼故事哪?”瘦警察怒不可遏,向後回身,給我打開了車門,“下車下車,自己打出租車去你朋友那兒吧。碰見你真是晦氣,剛纔就不應該管你。走吧走吧,我得先去醫院縫針。哎呦,疼死我了……”
我沒有堅持,而是順從地下車。
他撞成那樣,的確應該馬上去醫院。我既然幫不上忙,也就不要給人家添麻煩了。
“走,快走,去中心醫院!”瘦警察氣得嗷嗷亂叫。
胖警察發動了車子,剛剛掛檔要走,突然又是一腳急剎,把頭伸出車窗,向着我大叫:“他穿的是軍裝,穿的是……是……是日本軍裝!天哪,他穿的是日本軍裝!”
這一次,車內的兩人大概都覺得太離譜了,竟然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的笑聲衝散了街上的詭異氣氛,也感染了我。我們三個同時大笑,彼此指着,都在爲剛剛的意外而縱聲發泄。
鬼故事並不可怕,只有膽小的人才會被這種匪夷所思的靈異事件嚇住。就像剛纔,胖警察說的任何一個元素都不可能成立。
大隊行人——根本沒有,因爲這是在凌晨三點鐘,即使有行人,也最多不過三兩個,全是從芙蓉街夜店裡出來的浪蕩子。
高頭大馬——不可能,市區全都是樓房,禁止養馬,也無處養馬。濟南北部靠着黃河岸邊有不少馬場,但裡面養的都是新品種小矮馬,體型跟大型犬差不多,不可能稱之爲“高頭大馬”。
穿軍裝而且是日本軍裝的人——簡直是天方夜譚。本城是全國獨一無二的“抗日之城”,別說是穿着日本軍裝滿街亂跑了,就是偶爾有不懂事的孩子舉着小日本太陽旗上街,也能被好事者打得滿地找牙。在這裡,日本人不受待見,任何跟日本扯上關係的東西,都會犯忌,其中也包括日本車在內。這條街是“天網”監控的重點路段,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敢騎着馬上路,早就被指揮中心看到,派人攔截拘捕了。
說一千道一萬,剛剛的一切可以歸結爲一點,那就是胖警察看手撕鬼子電影看多了,猛然間眼前出現了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