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司機伏在方向盤上睡着了,我連續敲打車窗兩分鐘,他才睡眼惺忪地醒來。
我們上車,車子緩緩駛向醫院。
清晨的濟南城活力十足,街邊不時看見晨跑者,脖子上繫着毛巾,耳朵上掛着耳機,跑得滿頭大汗,兀自精神煥發。
唐桑再次睡去,睡姿恬淡,心無牽掛。
我轉臉看着她,不禁有些怔忡,不知她的出現究竟是上天的恩賜還是捉弄。
未來,我將爲了刺殺鮫人之主而潛心苦練,沒時間也沒心情照顧她。況且,刺殺結果亦是一個未知數,即便僥倖成功,我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也接近於零。
她叫我“姐夫”,全心全意地依賴我,很快就會成爲我的牽掛甚至是累贅。我如果出事,豈不再次對她造成傷害?
睡夢之中,唐桑忽然側身,頭枕在我的腰間,雙臂自然環抱,扣住了我的右肘。
我不忍心推開她,但這種感覺實在是糟糕,令我的情緒再度變得低沉。
司機善解人意,將車子開進醫院地下停車場後,自己悄然下車離去。
唐桑足足睡了兩個小時才遲遲醒來,而在那兩個小時裡,我一直閉目枯坐,腦海中反覆複習木人樁、梨形球、彈簧錘的攻擊要點。
唐門毒藥能殺死遇到的任何人甚至所有人,但卻不能指引我們直抵鮫人之主的巢穴。
我需要能指路的活人,而不是滿地橫七豎八的死人。
蜀中唐門之所以數百年來都沒有稱霸江湖,正是因爲其歷代掌門人都對“活人、死人”的概念理解錯誤。
如果江湖上只剩死人,那麼稱霸江湖又有什麼意義呢?
只有掌控人心,獲得民衆的信任與支持,霸主地位才永遠牢固,堅不可摧。
“姐夫,真對不起,真對不起,我睡過頭了。”唐桑慌亂起身,向我連連道歉。
我拉着她下車,替她整理衣服,然後帶她乘電梯回病房。
張全中和靜官小舞已經在病房裡等我們,兩個人的表情是如此凝重,彷彿剛剛完工的冰雕一般。
“一切順利。”我先報喜不報憂,“佛頭出手,換來十二根金條。”
靜官小舞立刻鬆了口氣,脫口叫了聲好。
“有其它發現嗎?”張全中問。
在停車場時,我已經梳理了夜探鮫人鬼市的所有情況。實際上,以張全中的實力,他可以派人跟蹤每一個參與鬼市的人,持續進行,然後將所有情報記錄在案,做統一的共性分析。
這是個笨辦法,卻是目前最容易入手的工作。
粗略框算,如果長期居住於本城的鮫人有三百到五百個,那麼一個月下來,就能收集到所有人的行動路線、日常軌跡。進一步篩選精簡,就能得到一百個左右的典型樣本,然後進行更精密頻率的定向跟蹤。這個過程循環三次,最後的重點目標將會減少到十個左右。那麼,對這十個人進行全天候無死角跟蹤,必定能找出去往鮫人之主巢穴的正確道路。
這些話是我思考所得,並未跟任何人提起。可是,我與張全中鄭重對視時,便從他的眼神中獲得了最及時、最準確的反饋。
他用眼神告訴我,這些工作已經在進行。
我點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你還能撐得住,我放一些資料片給你看。”張全中說。
不等我點頭或者搖頭,他已經打開了電腦,並繼續補充:“資料是昨晚剛剛收到的,看衛星座標,事情是發生在太平洋近海的某個珊瑚島之上,位置大概是在日本東京與韓國首爾兩城市的連線上,恰好處於兩國海疆交界處的五十公里公海通道上,屬於‘兩不管’地帶。在那樣一個荒島上,就算髮生大規模屠戮事件,兩國也不會主動攬責,而是儘可能地推諉扯皮,將其發展成爲外交事件。順便說一句,資料彙報的正是一起殺戮事件,被殺的人真實姓名未知,只有一個代號——‘越官’。”
電腦屏幕上出現了晃動的圖像,應該是由隱藏的針孔攝像頭拍下的,畫面隨着拍攝者的踉蹌前進而劇烈搖動。
我聽過“越官”的名字,那是一個橫行東南亞的大刺客。他之所以獲得那樣一個代號,就是因爲他曾經是越國國防部高級間諜,職務級別等同於副國防部長,即越國大官。當刺客是此人的癡迷嗜好,爲此他曾經深入美國西點軍校與海豹突擊隊戰地訓練營,潛心學習刺殺技術。
毫無疑問,“越官”極有刺客天賦,一邊做他的間諜工作,一邊兼職接下江湖上的刺殺任務並出色完成,在江湖刺客榜上連續逆襲,去年已經躋身前十,其成就超過了大多數職業刺客。
“很可能幾天後他的屍體就會出現在越國的首都政府廣場上,他是很好的殺手,但去刺殺鮫人之主還不夠資格。”張全中繼續介紹。
整段視頻持續了七分鐘,倒數三十秒時,畫面產生了九十度轉動,以後就再沒晃動。那就證明,拍攝者已經遭到斬首,屍體倒下,針孔攝像機就不再晃動了。
畫面循環播放,我全神貫注地盯着電腦屏幕,把上面出現的每一個人都記住。
現在,死的殺手是越官,我們全都是觀衆。未來的某一天,死於荒島的人也許是我,被全世界所有鮫人之主的仇敵隔着屏幕圍觀。
我瞭解對方越多,活下來的可能性就越大。
“八分之一速度慢放。”我出聲提醒張全中。
我無意命令他,但此刻我蜷縮在沙發裡,全部思想都沉浸於這段影像裡,不願有任何姿勢上的改變,以確保思路順暢。
八分之一速度慢放時,畫面清晰了不少,殺人者的服飾、武器、動作都能看得清。於是,我注意到了一個穿着黃金靴子的黑衣人。
他腳下的確是穿着“黃金”靴子,高於腳踝的靴筒上嵌着各種黃金飾物,在火把照耀下閃閃發光。靴子尖上則覆蓋着大塊金片,一邊走一邊踢開沙子,金光與沙影交錯,竟然創造出了驚人的動感與美感。
“三十二分之一速度慢放,我要看那個金靴人。”我再次吩咐。
張全中服從我的命令,視頻再度變慢,如同動畫片一樣一格一格播放。
我始終沒有看到那黑衣人的正臉,總共看到他十五次背影、三次左側側影、一次右側側影。能夠肯定的是,他不是這羣人的領袖,但卻被所有人簇擁保護着,與刺客越官中間始終隔着一道人牆。
打個比方,我感覺他像是監督官或者欽差大臣、上級使者一樣,地位相當尊貴,以至於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們全都向他卑躬屈膝,諂媚不已。
“爲什麼注意他?有何發現?”張全中問。
看得出,越官的死給他不小的打擊,甚至已經讓他亂了方寸。
他的右手按在筆記本電腦鍵盤上,左手拇指、食指不停地捻來捻去,彷彿一個焦慮不安的人正在原地踱步一般。
從認識他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有焦慮的表現。
我搖搖頭:“暫時沒有,但那個人給我非常特殊的感覺,我會再把視頻多看幾遍,一定將這種異常感覺挖掘至最深的根源。”
張全中有些失望,“哦”了一聲,慢慢後退。
靜官小舞突然站起來,快步衝進洗手間,反手大力關門。
張全中轉身,凝視着洗手間的門,久久地沉吟不語。
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兩人正處於深度恐懼之中。
“這個……我一直沒有知會你,其實十幾年來,不斷有人通過各種途徑行刺鮫人之主,但都無一成功。通常,招募刺客的消息會發布在‘暗網’上,賞金、預付款都是通過‘暗網’的地下渠道支付。這個交易過程都是由‘暗網’的大佬們背書,所以雙方都很守信用。可惜的是,大部分刺客只拿走了三成預付款,剩餘七成再沒有機會回來拿。越官之前,已經足足有四年沒有刺客揭榜了,大家都知道,動了這樣的念頭之後,帶來的只有身敗名裂、身首異處……”
這種遲來的解釋並不能令人滿意,而“暗網”的存在,等於是黑白兩道之外的“第三道”,既隱秘存在,又時刻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締造着一種嶄新的另類秩序。
“越官也只拿走了預付款?”我問,“據江湖傳聞,他殺人從不要錢,只要一個虛名,不是嗎?”
張全中苦笑着點頭:“對,他的確一分錢都不要,只是要‘暗網’大佬們背書,一旦刺殺成功,他就必須在刺客排行榜上向前提六個名次,力壓榜首‘冥王’,成爲新一代的‘刺客之王’。他活着,只貪圖虛名,從不考慮金錢,是全球刺客史上的絕對另類。”
貪名者死,這又是現實帶給我的一個血淋淋教訓。
我意識到,只有“不貪”,才能達到“無欲則剛、有容乃大、不偏不倚、寧靜守中”的境界。
《道德經》上說,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
唯有不貪、不爭、不爲功名利祿色變,才能悠悠然長生,飄飄然獨立。
“我能做到那樣嗎?”我捫心自問。
答案令人不安,因爲我心裡充滿了牽掛,牽掛即沒有實現的慾望。
比如,我一定要找到鏡室,將唐晚救出來;我要刺殺鮫人之主,解決靜官小舞面臨的最大難題;我要救醒連城璧,讓她擺脫那透明的箱子……
牽掛如同繩索,每一條都在我身上牢牢地打下一個繩結,讓我無法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