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走,我去取那老男人的狗頭來祭奠你。”楚楚淡淡地說。
血膽蠱婆傷勢極重,沒聽完楚楚這句話,已經沉沉地離去。
“大哥,你回去吧,我一個人下去。”楚楚死死地抱住血膽蠱婆,眼中無淚,但聲音卻已經被淚水溼透,彷彿已經哭了三天三夜,連嗓子都哭得沙啞了。
我放開右腳,閃身跨入電梯。
電梯門緩緩關閉,向下急墜。
“大哥,報仇是我自己的事,你沒必要下來。”楚楚的語調越來越冷。
“我陪你出來,就要帶你回去。”我回答。
“好,我記着你這句話了,那我們就一起來,一起走。”楚楚的嘴角牽動了一下,臉上浮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她將自己的臉貼在血膽蠱婆的額頭上,輕聲呼喚:“媽,你睡吧,這一次,再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了,安心睡吧。你知道的,女兒已經長大,足可以獨自承擔風雨了。去吧,去吧,魂歸三千里苗疆,去花椒樹下做個好夢。”
稍停,她又自言自語:“這是我第一次叫媽,也是最後一次。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從此以後,我活着沒有牽掛,死了也沒有牽掛,這樣極好,極好……”
我理解楚楚此刻的感受,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都是在失去了之後才認識到它的重要性,但那時已經追悔莫及。
自從初次見面以來,我對血膽蠱婆一直持排斥態度。在老宅中,她詭異莫名地出現,操控鬼臉雕蟬,高高在上,萬分倨傲,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身爲苗疆煉蠱師,她或許根本沒有把濟南城的奇術師看在眼裡,只肯對楚楚一個人俯首稱臣。
現在,當她挺身而出,以寶貴的性命保衛楚楚,既是盡忠,也是充分表達了一個爲人母者的舔犢深情。
單就這一點而言,她尤其值得我們年輕人尊敬。
我單膝跪地,默默地送別血膽蠱婆。她是楚楚的生母,也是我的長輩,絕對擔得起我這一跪。
“謝謝,我代她謝謝你。”楚楚低聲說。
“不要太難過了,未來的路還長。”我輕聲勸慰她。
“我不難過,只是突然感到無比輕鬆,原先心裡所有的禁忌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苗疆古訓中,第一百二十二代的雲脈長老曾留下錚錚箴言——敵人以慘烈手段屠殺我族,我必以千倍淒厲手段還擊,直至將其五代九族誅殺一空,方能消仇解恨。這一次,敵人已經成功地點燃了我胸中的怒火,這是最好的,因爲這樣一來,巫妖震怒,蠱族爆燃,沒有人再小心控制情緒,我也就根本不必爲任何戰爭結局而感到內疚。大哥,你什麼都不要做,只跟着我,看我如何吞噬這千軍萬馬。”楚楚的語調漸漸變得輕鬆起來。
越是這樣,我對未來這場戰鬥就越是感到擔心。
被仇恨點燃的煉蠱師重裝上陣時,只會不擇手段,以最犀利、最狠辣的手法殺敵,完全超出人性可控的範圍。
我不想看到那樣一個心理扭曲的楚楚,但更不想眼睜睜看着她被仇恨和悔恨擊倒。
電梯下行,在地下四十五層處停止。
當電梯門緩緩滑開之時,楚楚放開血膽蠱婆,無聲地站起來,帶頭走了出去。
這一層的建築結構十分簡單,既無長廊隔牆,也無多餘裝修,完全是毛坯狀態,忠實再現了建築物的原貌。
我們一走出電梯,就站在一個空曠無物的大廳裡。
粗略估計,這大廳的長度超過一百米,寬度接近六十米,如同一個沒有鋪貼人工草坪的標準尺寸足球場。
如我所料,靠近電梯門的地面上有帶血的鞋印,也有淋漓的血跡,都是那老男人離開電梯時留下的。
我俯身觀察鞋印,發現那竟然是老式的三節頭軍用皮鞋留下的,而這種皮鞋流行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沉重笨拙,樣式呆板,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穿着了。
“大哥,你對那老男人有印象?”楚楚低聲問。
我不得不承認,關於老男人的身份,在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不過,這答案卻荒謬到了極點,以至於我根本無法開口回答楚楚。
楚楚蹲下身,在兩隻襪口上輕輕一捋,然後雙掌平按在地面上。很快,八條灰色的小蛇從她指縫間遊走出來,每一條都僅有一支鉛筆的長度,看起來毫不起眼。
“去,找到他。”楚楚揮手,八條小蛇便向着八個方向蜿蜒遊走。
我希望自己的答案不會誤導楚楚,因爲那個老男人像極了我從前經常在曲水亭街見到的一個人。其實,曲水亭街上的老街坊都見過這人,但因爲他的行爲有些古怪,所以大家都沒有願意主動搭理他的,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與來歷。
這老男人即使在烈日炎炎的盛夏,也穿一身黑色毛料中山裝,而且所有的扣子系得嚴嚴實實,包括領口的掛鉤都勾在一起。他的腳下常年穿着這樣一雙黑色三節頭軍用皮鞋,手裡也總是拎着一把長柄黑傘。所有人都知道,這老男人穿過曲水亭街的路線總是一成不變的,由天地壇街到泉城路,再拐到芙蓉街,由芙蓉街中段的關帝廟向東,去往王府池子街,最後折上曲水亭街,一路向北到百花洲。之後,他會沿着明湖路向西,進入貢院牆根街,消失於省府前街的鞭指巷附近。
以前,大家都以爲老男人是腦子不好使,纔會整日繞着曲水亭街瞎溜達,跟其他的精神病、神經病都差不多。所以,大家再見到他都習以爲常了,既不懼怕,也不討厭。
我絕對沒想到,同一個老男人會出現在這裡,而且出手如風,一照面就擊殺了苗疆高手血膽蠱婆。
“他是曾經出現在曲水亭街上的路人,沒人知道他有殺人的手段,都以爲他是個瘋子。我不確定電梯裡出現的是不是他,或許只是個外表差不多的人……楚楚,我希望這答案是錯的,因爲這太荒謬了,曲水亭街上不可能有殺人的瘋子。”我的解釋非常混亂,因爲我自己的腦子也亂了,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竟然導致了這種怪事出現。
“無論他是誰,都得死。”楚楚淡淡地說。
我在自己的太陽穴上使勁揉了揉,這樣能讓自己的思路順暢一些。
楚楚說得沒錯,那老男人是誰並不重要,因爲他殺了血膽蠱婆,就必須血債血償。一日之內,濟南城內外走過路過那麼多人,每個人都只不過是小小的螞蟻而已。甚至於這些人連螞蟻都算不上,只是微不足道的蜉蝣或者細菌。
“殺了他爲血膽蠱婆報仇”——這纔是我們乘着血淋淋的電梯下來之後的核心思想。
這個大廳沒有能夠讓人匿藏的犄角旮旯,一眼就能全都看遍。唯一能出現變化的,只能是通向步行梯的兩扇地簧門,還有頭頂那七八個**着的空調出風口。
“他沒在這裡。”我說。
“沒事,我們可以等,直到八靈蛇將他找出來。”楚楚靠牆而立,從容不迫地說。
她釋放了那八條小蛇之後,一直都垂着眼簾,並不在意這大廳裡的情況。
電梯沒有異動,可見自從我們下來後,影子、齊眉等人並沒有要施以援手的打算,任憑我倆孤軍奮戰。
“大哥,別擔心,影子留着強勁的後手,北方哥舒一族的忠臣已經全部趕到濟南城,就在左近。我得到的消息,蒙古史上最著名的奇術師組織‘幽燕十八騎’也奉召而來。他們最擅長使用搜靈之力救人破敵,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一定能大顯身手。另外,我還知道,哥舒水袖召集了位於黃河入海口的一隊奇術師,最擅長海戰、水戰、沙戰。至於齊眉,早就安排手下一批市井豪俠,分散至主城內各個路口,一旦戰鬥開始,就會攪**通秩序,造成全城大擁堵,使得日寇的後續馳援部隊無法快速抵達鏡室。還有,濟南城是藏龍臥虎之地,不算竹夫人在內,至少有幾百奇術師暗中獲得消息後,期待着中途加入戰局,在剿滅日寇的戰鬥中揚名立萬。地利地利,這一戰中方完全佔據了這一點,戰爭還沒開始,就已經牢牢握了三成勝算在手中。”
楚楚的解釋入情入理,因爲任何人都知道,濟南是個“抗日之城”,“抗日”已經成了浸淫於濟南人骨子裡的民族基因。
這些對於敵人來說的“不利”因素,敵方也一定會考慮清楚,而不是盲目地鑽進中國人的口袋陣,就如中國古人所說——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我期待影子的計劃能夠奏效,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復仇,而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所有跟濟南沾邊的奇術師都已經被驚動。
“無論如何,事情在向前推進。如果人人都肯竭盡全力,這一戰,必勝。”楚楚說。
我伸出手,握着她冰冷的手。
“楚楚,你冷嗎?”我緊握着那雙手,再次清楚地感覺到,“鏡室”之所以存在,是借用了“至陰至柔至純至粹”的地理元素,已經把“陰”字發揮到極致。
物極必反,如果強行去追求“以陰柔制敵”,未免已經走向了偏執的極端,並非萬無一失的穩妥之策。
“大哥,謝謝你陪我下來,我心裡很暖。”楚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