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嘩啦……”這種令人牙酸的腳步聲又響了一陣,那三名日本人才走出了東屋,踉踉蹌蹌地站到了冰棺的左、右、尾三個位置,雙手按在冰棺沿上,漸漸穩住了身子。
“夏兄弟,愚兄現在必須求你做一件事——”張全中的聲音從屋頂天窗外傳來。不過,他並未露面,因爲只要他的臉出現在天窗裡,就會遮擋落在靜官小舞胸口的那縷月光。
“哼哼,還有臉來求人?惺惺作態,令人作嘔……居高臨下呼來喝去,這是求人的樣子嗎?姓張的,在濟南城裡沒有你這樣玩法的。要是你這樣求我試試,老子第一個就不弔你,去你奶奶的,愛救不救,救不了拉倒……”王煜的嘀咕聲越來越大,最後直接變成了隔空喊話。
我仰面向上拱手,心平氣和地迴應:“張先生,有話請講,但凡有所差遣,必當竭盡全力。”
這種時候,廢話、怪話一句都要不得。大事不拘小節,大禮不拘小讓。關鍵時刻,我必須挺起胸頂上去,把所有責任一肩扛住。
我不是王煜,錙銖必較;我也不是連城璧,做任何事都想到利益交換、格局均衡;我更不是張全中,事事過度計算,唯恐不能掌控全局。我不是任何人,而是“夏天石”,一個肩負着振興夏氏一族、爲兄長報仇雪恨的濟南男人。
所以,任何時候做事,我只問“該不該做”四個字,絕不拖泥帶水,更不指桑罵槐。
“多謝夏兄弟。”張全中先道了聲謝。
“哈哈,哈哈!”王煜大笑,笑聲中滿是感慨。大概在他的價值觀裡,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平靜地以德報怨。
“好!好!好!”連城璧從西北角向我靠攏,高舉右手,挑着大拇指,大聲連讚了三個“好”字。
“死毒已解,現在,只需要王煜以‘羅漢神打’之力把靜官小舞喚醒,但她的生命力極弱,如同風中之燭,必須要有人充當緩衝介質,使神打之力以隔山打牛的方式傳遞到她身上。夏兄弟,請你費心。”張全中說。
這種要求既複雜有過分,連城璧振臂提氣,欲張口反駁,被我舉手製止。
“哼哼,爲什麼你不下來,自己承接我的神打之力?你大概很清楚,普通人被神打擊中,心、肝、脾、胃、腎都會瞬間受損,等於是接受四千倍以上的胸透輻射。老張,欺負人總得有個限度吧?你這麼玩,這小兄弟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王煜忿忿不平。
“好。”我沒有任何拖延辯駁,只答了一個字。
“夏兄弟,你站到冰棺的頭裡去,雙掌掌心蓋住她的太陽穴,目光聚焦於她的鼻下人中穴。然後,心無旁騖,靜如止水。”張全中吩咐。
我依照他說的,大步走到冰棺頭部,深吸一口氣,雙掌蓋住靜官小舞的左右太陽穴。
冰棺裡的溫度很低,但我手掌接觸之處,她的皮膚似乎泛着微微的暖意。
王煜不再囉嗦,跟着我過去,站在我背後。
“只有一次機會——”張全中說。
“夠了夠了,這個我當然知道。你騙這小兄弟當羊牯,我要是不盡心盡力,對得起他嗎?老張,你號稱‘江北第一神算子’,也是算術界的泰山北斗了,可你這種玩法,我老王一百個不服。相反,如果小兄弟這次不死,這個朋友我就交定了!”王煜大聲駁斥。
我調勻呼吸,視線聚焦,焦點落在靜官小舞的人中穴上。
如果人人都能通過解除“死毒”而復活,那麼世間也許就沒有那麼多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了。任何一種體面華麗的死,都不如好好活着,與家人不離不棄。
靜官小舞鼻下的皮膚十分蒼白,恍惚之間,我似乎看到她的鼻翼正在微微顫動。
“救活她,勝造七級浮屠。”我無聲地笑了。
“小兄弟,三秒鐘內,我打你背脊正中六大穴道,再打頭頂百會、腦後玉枕、頸後大椎、腰下尾椎,正向一遍,逆向一遍,讓你身體的背部均勻受力,然後將物理性質的蠻力化成虛無縹緲的意念之力,透過視線,送達病人人中穴要害之處……你不要動,也不要想,保持一種半睡半醒的‘假寐’狀態。你放心,我會手下留情,適可而止……”王煜低聲說。
其實,我已經進入假寐狀態,只能斷斷續續聽到他的話。
“請……西方十八羅漢,阿難僧、迦葉僧、降龍僧、伏虎僧……請八方神人護體,請八方神龍開路,請八面神獸押後……神打之力,披荊斬棘,上天入海,無有不可……”
王煜在作法念咒,但我已經進入心念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
“啪”的一聲,他的雙掌已經重擊在我頭頂百會穴之上,一股剛猛勁力泰山壓頂般涌入我的身體。
我來不及呼痛——當然在假寐中是叫不出聲的,接着就有十幾個部位連續被他擊中,十幾股巨力前仆後繼地進入我的身體,在胸腹之間糾纏飛旋,最終擰成了一個巨大的“力球”。
“我要救她,她必須要醒……”我的視線已經模糊,但在身體凝立不動、眼珠和頸部也都保持絕對靜止的情況下,視線焦點肯定仍然落在靜官小舞的人中上。
“她不活,張全中也要死,他所做的全部努力就化爲泡影。我這一次救人,不問正邪對錯,只爲張全中一片苦心。不管他騙我也好、算計我也罷,我只看他固執追求真愛的這一份誠摯之心……靜官小舞,找到這樣一個人,是生命裡最大的收穫,爲了保護這一成果,你不管多艱難,都要醒過來,都必須醒過來……”我不能說話,但卻將這些話用意念之力傳入靜官小舞體內。
嗒的一聲,我感覺雙掌掌心接觸之處,似乎有一扇或者兩扇無形的門戶瞬間開放。
我的身體突然一輕,無法保持站立姿勢,向冰棺內直跌下去。
“不好!”我暗叫一聲,雙手一滑,按向靜官小舞身體兩側,以免自己撞傷她。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手沒有撐到實處,而是一下子伸入了溫暖雄渾、暗勁洶涌的水中。
下意識的,我雙手划水,穩住身子。
就在那一瞬間,靜官小舞睜開了眼睛。更爲神奇的是,她臉上的皮膚寸寸剝落,顯露出了光彩照人的本來面目。
這纔是我見過的她,那個即使活在亂世、仍然秀麗出衆的年輕女子。這樣一個她,才值得張全中捨生忘死、千方百計去搭救。
我想開口說話,但靜官小舞輕輕搖頭,制止我出聲。
海水環繞着我,我雖然看不見真正的“水”,但那種浮力極強、動盪不安的感覺只能是海水帶來的。
“大恩不言謝,你再次救了我。我相信,冥冥之中某一些人的相遇,都是爲了一個偉大的目標。就像此刻,我覺得自己僅僅是蜀山棧道上的一根木頭,停在這裡,只爲擺渡有緣人。你救我,也是爲了延續這個擺渡的過程。生命真是複雜,如果不是爲了這個偉大的目標,我或許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你也知道,有些人一生下來,其悲慘命運早就註定了——”靜官小舞伸出右手,屈四指,只剩纖細的食指。
她揮動手指,在空氣中畫了寥寥幾筆。立刻,一個美麗的鮫人形象就留在了虛空之中。
我說不出話來,能說出來、能被勸慰的只是小痛苦,而那些還沒開口就痛徹心腑的纔是大痛苦。
她只畫了一個鮫人,就將生命的無奈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就像美國昔日的黑奴制度,那些黑人一生下來就被打上了奴隸的烙印。無論怎麼努力,他們都是被買賣、被交易、被贈予的商品,以商品的形式存在於美洲大陸上。
人種貴賤、種族歧視這種不公平現象至今仍然存在,而白、黃、棕、黑的人種序列也成了全球化浪潮中無處不在的潛規則。
身爲鮫人,就是靜官小舞面臨的最大悲劇。
無論她的表面身份是日本皇室公主也好、中原江湖遊俠也罷,都擺脫不了“鮫人”的標籤。
只要有這標籤存在,她就永遠是鮫人之主的奴隸;哪怕地球上只剩下一滴水,這種畸形的、可怕的關係就永遠存在。
真正的痛苦,是明知結局不可抗爭,卻不得不眼睜睜看着那悲慘的結局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