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溝壑深不見底,間隔足有十步,橫向無限延伸,已經無人能夠一躍而過。
“怎麼會這樣?”紅袖招仰天怒吼。
那道光來自天際,森然耀目,窺不見它的來處。
“過來,你快過來——”紅袖招向我怒吼。
我當然無法越過溝壑,而且我已經看透了紅袖招,不再想跟她站在一起。那在暗處逡巡的怪獸才適合跟她一起,做獨夫霸主的下走。
這種結果跟我想象中完全不同,但也不失爲一件好事。
世界上的人各種各樣,並不一定全都一心向善,能夠被聖潔之光感化,從而捐棄前嫌,化干戈爲玉帛,形成世界和諧、全球一統的美好局面。有時候,以殺止殺、以暴易暴也是一種終結黑暗的手段。
“轟隆”,遙遠的溝壑深處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團橘紅色的蘑菇形火焰向上騰空而起。
我腳下的高樓搖晃起來,有人立刻驚呼後撤,亂成一團。
同樣,紅袖招站立之處也在搖晃。
“過來,我們死在一起……在黑暗中也能做個伴……”她嘶聲大叫着。
大崩塌來得如此迅猛,她的叫聲還在空氣中震盪,分爲左右兩塊的高樓便分崩離析,紛紛向下墜落。
紅袖招留在我眼中最後的印象,就是悲憤地舉手向天,仰面怒吼。
我知道,她不服,算定了江湖與朝野中的一切權謀變化,卻沒有料到上天也要滅她。
“幸好,那龍形怪獸也毀滅了……”在無盡的墜落之中,我有些欣慰。一個人的生死並不重要,如果跟那怪獸同歸於盡,總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無論是在現代還是古代,我都更願意看到平民百姓安然無事,能夠在明天早晨一覺醒來,繼續自己的平凡日子。
英雄改變世界,這種“改變”既包括了讓這世界越來越美好的“變化”,也包括着消滅災難、平息禍患,把那些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抵禦在百姓們可知的範圍之外。
一個純粹人的,行善不留姓名,並不需要這世界記住他。
爆炸聲還在繼續,但卻近在幾十步之外,而不是無盡的深淵溝壑之中。
我彈身跳起,才意識到身邊有人,而自己已經逃離幻象,重新回到幽深的地底通道里來。
“第十次爆破,就快好了。”身邊的人低聲說。
那仍然是紅袖招,一名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濟南城的丐幫骨幹。
她的眼睛在黑暗裡閃着寒光,猶如天上的星子。
“現在是……什麼時間了?”我按捺住心裡的不安,低聲問。
“你睡了三分鐘,只過了三分鐘。”她說,稍後又悠悠然補充,“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天上三分鐘,地上過去多長時間?我不會算,你呢?能算清嗎?”
我思索幻象中的時間進度,只不過是京城裡黑暗的半個夜晚而已。
“你究竟……你究竟用‘癔症之術’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手腳?”我苦笑着問。
現在,我周身沒有任何傷痛,證明剛剛經歷的一切,只是幻象。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
我無法追問下去,既然她不想回答,那麼隨便編一個理由,都會將我的思維引向錯誤的岔道。
“冰兒正在來的路上。”她舉起手腕,腕錶的錶盤閃着亮光。
那是一塊最新型號的蘋果手錶,錶盤兼做顯示屏來用,上面有一個米粒大的藍色光點正在緩慢移動。
“她不該來。”我皺眉。
教堂下的情況很複雜,冰兒手無縛雞之力,來這裡只會讓大家分心。
“她的確不該來,好好地待在國外就行了。我爲了送她出國費了很大力氣,不想再讓她回來。小小的濟南城,怎麼容得下兩條真龍盤旋?”紅袖招說。
“什麼?”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呵呵,我說,造化弄人,到了最後,命運總要逼得人走向最不願走的那條路。秘魔、天宗——天宗、秘魔,相輔相成,相殺相生。你懂了嗎?如果你還不懂……我是秘魔,她是天宗,我們一出生就註定了未來的一戰。即使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我們也不得不走上這條你死我活的鬥殺之路……”
我不懂更深層的意思,但卻聽懂了表面的事。
紅袖招說自己是“秘魔”,但秘魔與天宗所代表的惡與善已經不是固定的,黑暗之中也有光明,光明之中也有日食。當下,只有一點是固定不變的,那就是她與冰兒兩人,永遠都站在蹺蹺板的兩端,永遠代表着相反的勢力。
中國古代文化中,無限講求“平衡”二字,有左就有右,有高就有低,有冷就有熱,有黑就有白,有善就有惡……一旦被放置在對立的兩端,那麼,只有死,才能消滅這種矛盾。
“如果是你,你該怎辦?”紅袖招哀傷地問。
如今,我沒有兄弟姐妹,所以無法體會紅袖招的感情。試想一下,如果今日的她是大哥夏天成,而我是冰兒夏天石,我會怎樣?
“我會——先、死。”我思索了十幾秒鐘後,低聲給出了答案。
我死,至少站在我對立面上的那個親人會得到生的機會。在雙方勢成水火之前,我先死,那就避免了讓對方因此事而感到內疚,可以永遠快樂地生活下去。
這種永遠不會爲人所知的犧牲,纔是親情中最偉大的地方。
如果大哥夏天成還活着,如果在某個時候我們不得不針鋒相對,那麼我絕對會選擇提前結束生命,讓他好好活下去。
所以,我只說了短短的四個字,卻是我一生情感的最深刻體現——一生爲兄弟,世代爲兄弟。本是同根生,何必相煎急?
“好,好一個‘先死’。”紅袖招淡淡地笑了。
“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嗎?”我問。
她的右手一直舉着,屏幕上那藍色光點越來越大,應該證明冰兒距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我同意,所以纔有了京城摘星樓一戰。”紅袖招點點頭,“如果歷史定格在那裡,秘魔與天宗之戰就早早分出結果,不用把那個矛盾放在今時今日、放在我和冰兒之間去解決。我愛冰兒,勝過愛自己……”
我試着去理解她的情感世界,反覆回憶“癔症之術”帶來的幻象。
在幻象中,她狂妄自大、恣意驕縱,如同一個掌控大權的暴君。天欲其滅亡,先要其瘋狂。在那種情況下,她的死期已經近了。
如果她故意要那樣做,自然是爲了激怒天下人,直至遭到秦始皇“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悲慘下場。
唯一的原因,就是她要“求死”。
結果,她如願以償,真的死於幻象中。
“究竟爲什麼?你已經做了該做的,卻沒有換來想要的結果?”我問。
“是啊,這也是我要質問上天的耿耿於懷之事啊?我已經傾盡所有,製造了那場禍亂天下的四大寇之役,爲什麼還是求死不得?這不是個笑話,而是個巨大的悲劇,我變成了一個想死都死不了的人,呵呵,呵呵呵呵……”紅袖招孤苦無奈地輕笑起來。
昔日曹植作七步詩之時,已經直抒胸臆,點明瞭“同根相煎”之痛。史學家只譴責曹丕之狠毒,卻偏偏忘記了一件事——上天將曹丕、曹植放在同一個年代、同一個帝王之家,本來就是天意要他們“相煎”,是天災,而不是人禍。
這一次,紅袖招、冰兒亦是如此。
“這麼說,從前的一切,都是你故意製造出來的?在汴梁城,你……”我不知該如何描述幻象中發生的事。
紅袖招誘惑帝王而又被帝王刺殺,那種結局,似乎也符合她“求死”的計劃。可是,她並未死於帝王刀下,反而登上摘星樓,欲一統天下。
“看到你,我就改變了主意。”她說。
“改變”主意說來輕鬆,她這一次不但改變了主意,而且改變了好幾個人的命運。
“按照計劃,我應該死於那把刀下。這計劃我已經籌謀了許久,作爲一個女子,死於愛人刀下,也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告別方式。人來這世界上一遭,總要有些什麼要留下來吧?那樣的死法,定會永垂青史,就像商紂王身邊的妲己、唐朝皇帝身邊的武昭儀……看到你,我的決心突然變了……”紅袖招的聲音漸漸起了變化,從冷靜內斂轉向了熱情激動。
年輕男女之間的愛戀如同乾柴烈火,一旦着起來,就很難撲滅。
這一刻,我相信紅袖招是動了真情,纔會做出種種前後矛盾的事來。
“現在,你到底要做什麼?”我問。
密室即將炸開,我們所有人很可能面對一個陌生而危險的世界。此時此刻,如果大家再糾纏於複雜的感情問題,只怕會迎來最壞的後果。
“別擔心,我不會壞你的好事。”紅袖招低聲回答,“我知道,你與秦王會協同作戰的目的是另闢蹊徑進入鏡室。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幫你打通古運兵道,讓你得遂心願。至於我,你不必多慮,我會在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絕不多停留一秒。”
黑暗中,我的臉突然紅了。
她說得沒錯,我之所以跟秦王、連城璧合作,就是爲了改道進入鏡室,因爲唐晚還在那裡。可是,要走通這條路太難了,以至於我上下求索,仍然滯留此處。
奇術的世界複雜之極,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迷失,甚而至於忘記了初心。
“謝謝。”我只能這樣說。
我的目標是救人,但自己卻一次又一次捲入奇術界的攻訐之中,差一點就葬身嶽不羣的櫻花別墅,無法全身而退。
古人常說,書到用時方恨少。
在奇術界,我時時刻刻都意識到自己才疏學淺,此前荒廢了太多寶貴時光。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一定頭懸樑、錐刺股,珍惜每一寸光陰。
“不要謝我,那是我在輪迴裡欠你的。”紅袖招苦笑起來。
最後一次爆破遲遲沒有炸響,我意識到,我們等待得實在是太久了。
“一定是出了意外!”我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