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小隱隱於山林,大隱隱於市井。
省城是八方豪傑匯聚之地,齊眉毫無疑問就是隱匿於官面上的真正高手。
他的刀法已經到了蜻蜓點水、飛葉摘花的絕高境界,但卻始終深藏不露,讓外界只以爲他只不過是混官場大人物麾下的門客而已。
“不要動,這樣……你就能、聽見一些更深層的……東西!”齊眉氣喘吁吁地低叫,右手發力,阻止我揮動手臂掙脫。
我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在心裡做了決定:“事急從權,先看他要做什麼!”
陌生人之間的血液相溶是一種很彆扭的事,但這種詭異狀況下,我破着有血液傳染的危險,聽從齊眉的安排,只不過是爲了探知他心底的秘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人早就給我們設置了最好的答案。
齊眉的血珠很冷,而我自己的血珠很熱,雙方血珠碰撞在一起時,我的手腕上竟然升騰起了陣陣白霧。
“不要動,不要動,不要動,你聽——”齊眉喃喃低語,目光如兩枚無形的釘子,死死得釘在我的臉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凝神細聽,但耳廓中卻什麼也沒有。
“你要我聽什麼?”我靜待了五秒鐘,終於按捺不住發問。
“鬼在哭,龍在笑。”他說了六個字。
我一怔,“鬼哭”是可以理解的,因爲我剛剛聽到了極爲瘮人的野狼嚎叫聲,而“鬼哭”與“狼嚎”是結伴發生的,既然有“狼嚎”自然可以有“鬼哭”。
“鬼哭狼嚎”這個成語是用來形容世間最難聽、最折磨耳朵的惡劣聲音,只要是有中文知識的人都能理解,但“龍在笑”三個字就太難接受了,因爲人類既沒有見過真正的“龍”,也沒有聽到過“龍”的“笑”。
“龍在笑,龍在笑。”齊眉又重複了一遍,隨即將視線由我臉上挪開,轉向楊樹林深處。
天空中,那如龍一般的雲彩凝立不動,彷彿那“龍”正在專注地俯瞰着這一方靜林。
“我聽不見。”我不想做掩耳盜鈴的事,只得直言相告。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好好聽,真的——鬼在哭,龍在笑!”齊眉嘴角已經噴出了白沫,右手五指如鉤,深深陷入我的肉中。
“齊先生,你冷靜,不要強人所難。”我鎮定地勸誡他。
這種情況下,我覺得齊眉的心智已經亂了,說出的任何話都不再可信。
他是堂堂的“省城第一門客”,不會故意設套騙我,但此刻他的精神陷入了瘋狂狀態,我自然無法繼續與他對話了。
“哥舒……哥舒……”齊眉咬牙切齒地愣了一會兒,突然揚聲長嘯,震得我耳鼓發麻。
我猜想,他是要通知楊樹林正中那小屋裡的人,也就是他的妻子哥舒水袖。可是,此地與小屋之間直線距離僅有不到五十步,就算有枝葉阻隔,他也無需如此拼命地聲嘶力竭長嘯。
“我在。”有個女子的聲音遙遙迴應。
“夏家的人在此,你是否現在就見他……”齊眉突然嗆住,放開我的手腕,單掌撫胸,表情痛苦至極。
“好,請他進來。”那女子迴應。
齊眉向前一指,做了個“請”的動作,但腳下卻不移動,看來是要我自己進去。
“齊先生,我單獨去見尊夫人,合適嗎?”我保持冷靜,免得露出破綻,被齊眉、哥舒水袖這兩位高手窺見。
“我……不能動了,只能在這裡守着……守衛着唐小姐……你去,你去不會後悔的……內人已經閉關一百多天沒有見人……你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齊眉臉現疲態,支撐不住,扶着石桌坐下。
唐晚仍處於被催眠的狀態,但我知道,她是故意僞裝成那副樣子,以此來麻痹齊眉與小屋內的哥舒水袖。
“好,我去。”我點頭。
既然唐晚無需我照料,那麼我們分頭行動,對齊氏夫婦各個擊破,纔是眼下最明智之計。
我剛要踏入楊樹林,齊眉在我背後又叫:“小夏,你別、騙我……你真的……你真的沒聽見鬼在哭,龍……龍在笑……”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雖然看到了像龍的雲,但卻對所謂的“鬼哭”和“龍笑”一無所聞。
“沒有,我發誓。”我沒回頭,只是重重地點頭。
“好吧,好吧,你可以進去了,你可以進去了……”齊眉頹然長嘆。
我邁步進入樹林,腳下是一道道平整的田壟。林中樹下長着很多雜草,都被修剪得只有一寸高,變成了一大片雜草草坪。
雜草叢中也有野花,但同樣被修剪者無情腰斬,變成了短而硬的殘枝。
正常來說,普通人會在修剪草坪的時候刻意保留野花,奼紫嫣紅,隨風搖曳,營造出一種世外桃源般的愜意美景。尤其在殯儀館這種晦暗沉鬱的地方,就更需要花朵來沖淡人們悲傷的心情。
由這草坪就可以看出,小屋中居住的人脾氣秉性十分怪異。
我向小屋直線前進,目測大概三分鐘至五分鐘就能抵達目的地。但是,當我進入楊樹林後,卻發現原本筆直向前的路線上不斷出現楊樹,迫使我只能左繞右繞,躲避前進。到了最後,我抵達小屋之外的時候,已經耗時二十分鐘,而且是不知不覺中繞到了小屋的正西面。很顯然,這些楊樹所種植的位置是經過複雜設計的,與奇門遁甲術有關。簡單來說,如果有敵人進犯之時,樹木會很有效地阻斷敵方攻勢,給守方留下更多的應變時間。
哥舒水袖是“省城第一門客”齊眉的妻子,肯定不是等閒之輩,所以我遇到再多奇特之處,也都見怪不怪。
前面是一扇半掩的原色木門,裡面靜悄悄的,似乎剛剛那回應齊眉的女人並不在內。
“前輩,我是夏天石,齊先生讓我過來的。”我輕叩木門,低聲報號。
因爲那些字跡灑脫、記錄清晰的筆記簿的緣故,我對齊眉的妻子哥舒水袖已經有了一些好感,所以態度非常恭敬。
門內沒有迴應,我單手推門,木門應手而開。
那小屋裡只有一桌、一椅、一牀,大小不過才三米寬、五米長,邊邊角角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屋裡果然沒人,桌、椅擦得乾乾淨淨,牀鋪也收拾得整整齊齊。
我向四面的樹林裡看,同樣沒有人影。
如果沒有官大娘私宅裡發生過的事,我也許會選擇踏進屋裡去等。不過有了那次的經驗教訓,我就不會輕易地孤軍深入,而是選擇站在門外,靜靜地等候。
“我爲什麼聽不到鬼哭和龍笑?齊眉說的到底是一種什麼情況?時間真的有龍這種生物嗎?它若真的出現,跟圖畫上面的是否接近——”我沒有忘記齊眉的聲音與表情,他那時肯定是嚇壞了,以至於面目猙獰,顧不上掩飾。
還有,他之前一定聽見過同樣的聲音,也知道那聲音所代表的意義,所以纔會驚怖如斯。
“鬼、龍究竟在哪裡呢?”我低頭看着手腕,血珠已幹,隨手就揉搓掉了。
齊眉以爲把他的血與我的血溶在一起,就能助我聽到那恐怖的聲音。他是身懷奇術的人,這種方法以前肯定奏效過,但這一次爲什麼失靈了?
我倍感困惑,不禁仰天長嘆。
當然,我沒忘記到這裡來的使命,就是跟哥舒水袖探討“神相水鏡”的事,相信齊眉與她也是這個意思。
每個人都在追逐“神相水鏡”,這一次似乎哥舒水袖更接近真相,至少她親眼見到過那銀色的東西。
等了五分鐘之後,哥舒水袖還沒回來,我不禁有些焦急,立刻繞着小屋轉了兩圈,又反覆地觀察四周的樹林,恨不得這個神秘獨居的女人馬上出現在我的視野裡。
小屋四周的楊樹被栽種成了八角形,八角形的每個邊有三棵樹,樹與樹之間自然形成了兩個門戶。
以我的見識推論,八角形代表的是八卦陣的八個方位,一切生門、死門、生路、死路都包含其中。當植樹者把每一個方位又佈置出兩個門戶時,瞬間把八卦陣的複雜程度提高了百倍,由八卦變爲十六卦。美中不足的,植樹者還沒有進一步將八卦變爲六十四卦,也就是將八卦陣的威力提升至頂點——
自古至今,對八卦陣研究最爲透徹的當屬諸葛武候。他纔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智者,如果不是西蜀天命已盡、人才凋零,憑他的智慧早就能夠平南掃北、西征東進,平定三國亂世,創立千古基業。
武侯之後,歷朝歷代的智者因自身天賦所限,再沒有人能比肩於他,即使是諸葛一族的嫡系傳人也無能爲力。
“哥舒水袖真的是隱匿於濟南的當世高人——”我禁不住慨嘆。
有她這樣的奇女子來輔佐齊眉,齊眉日後的成就只怕不止於“省城第一門客”,而有可能是“中國第一門客”,成爲官面上南北通吃的圈內大鱷。
搜索未果後,我再度回到門前。
“進。”屋內有女人說話。
我吃了一驚,馬上望向屋內,那張單人木牀上已經多出來一個盤膝打坐的老女人。
我不知她是幾時回來的,那種盤膝的姿勢一望就知道是來自遠古傳承,跟當下僧、道、儒三家的盤坐皆不相同。
“謝前輩。”我一步跨進屋裡,向她深鞠一躬。
等我擡起頭來才發現,她的面部五官竟然一點都不老,年齡大約只有三十五歲上下。我之所以誤會她是老女人,是因爲她的頭髮已經完全變白,隨意地披散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