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相距三步,他沒有轉過身,我只看到他的側面。
在普通國人認識中,所有日本男人都是千人一面的,全部面目可憎,獐頭鼠目,長着一副倭寇嘴臉。
從嶽不羣的側面,我觀察到了他臉部的五官山丘佈局。
陰陽、風水、陣式、遁法有章可循,如果能繼續探索到佈下這一切的風水師自身的外貌與氣質,就能更深入地瞭解其中的玄妙變化。
古人說,文如其人。
延伸到陰陽奇術上,亦可以說是“陣如其人”。
嶽不羣的鼻樑纖細而高挺,如古琴上的琴枕;額頭向前凸出,但表面骨骼隆起,造成了皮膚高低不平,十分刺目;他的人中、嘴脣的線條也不夠平滑,彷彿一片未經修正的梯田;在眼角向上延伸的位置,幾道過早浮現的魚尾紋形成“如來拂袖手”,那是英年早逝之相,與三國時東吳智者周公瑾相同。
從那五道“如來拂袖手”細紋上,我似乎窺見了希望。
人的面相以眉心、鼻尖、人中爲分界線,左右相稱,約等於鏡像。既然他左側眼角有紋,則右側眼角必有,左右相加,共十道“如來拂袖手”魚尾紋。
有這種紋路的人,每道紋代表一歲,按照總的數量,以該數量的倍數生存,每一倍數的臨界點都是一個“性命大坎”。
如果嶽不羣今年是三十歲,那麼“如來拂袖手”就預示着他英年早逝之日來臨。
“你在觀察我?觀察到了什麼?”他很警惕,眼角一動,如同嗅到了危險的蝸牛觸鬚一般。
“無懈可擊,我只觀察到了這四個字。”我用發自內心的誠懇語調回答。
人生如戲,我想演一場好戲。
“夏先生何必前倨後恭?當我誤入言佛海的‘瓶中魚’之時,你的庖丁解牛刀法是何等犀利?”他並不全然信任我的高度評語。
“此一時,彼一時。事實如此,不必謙讓了。”我長嘆一聲。
我已經意識到,不殺嶽不羣,秦王會所有的人都會死。那麼,能不能殺掉嶽不羣,一切變化中樞全都在我身上。
“呵呵,你說得很對。此一時彼一時——通過接觸連小姐,我已經對秦王會了如指掌,也早就計算到秦王會可能採取的進攻步驟,所以這‘千帳燈不死鳥’之陣,就是爲他們預備下的。每一盞燈可殺一人,就算今晚他們可以調動一千人至此,我也照殺不誤。除非……他們調集到場的人數超過千人,就會反制我的陣勢,反而形成‘太阿倒持’的變故。可是,我們都想想,此時此刻,一小時之內,他們到哪裡去找一千名奇術高手?就算是用3D打印技術來造,也得幾天幾夜時間吧?所以這一次,我要消滅秦王會,把華裔奇術師裡最強的這股勢力一舉全殲。讓我想想……殺光他們,就只剩下京城裡的燕王府值得擔心了。不過,我們還有時間,也有足夠的手段,慢慢消遣燕王府。夏先生,你們中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喜歡‘各掃門前雪’,就算前面打得如火如荼、血肉橫飛,只要戰火沒燒進自家大門,就可以高枕無憂,閉門歡樂,呵呵呵呵……”
我從古籍中看過“千帳燈”的陣法實例,這種奇術很少被應用到城市巷戰之中,而是用在古代大國平原會戰之時。究其原因,佈陣過於麻煩,移動性極差,等於是在守株待兔。
現在,秦王會主動進攻嶽不羣老巢,正好是上了“千帳燈”的當。
“一千人?秦王會只有十人而已,計算下來,每個人要承受一百盞燈的壓力,怎麼可能不死?”我啞口無言。
“跟我吧。”嶽不羣傲然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這一刻,我想到了很多,思緒翻飛,回溯至歷史深處。
過去的一百年內,當日寇以堅船利炮叩開中原大門時,很多老實人選擇了明哲保身,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坑裡,自欺欺人,任人魚肉。也有很多聰明人選擇了做漢奸,爲虎作倀,殘害同胞。
當鴕鳥很容易,只需要不出聲、不動彈就可以了,即使日寇的利刃割到頸子之時,假裝自己正在做夢,抑或用“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來安慰自己。南京城破之時,多少鴕鳥倒在屠刀之下,以個人之死鑄就了今日的“國恥之日”,成了全人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活靶子、活教材。
當漢奸更容易,只要脫下中國人的國服、穿上日寇賜予的漢奸服即可,然後成爲日寇的爪牙,耀武揚威,魚肉鄉里。
鴕鳥或者漢奸,就是此刻擺在我面前的兩條路,任選其一,可保不死。
如此說來,嶽不羣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站在這樣一個危樓高臺之上,我對四周形勢的認識更爲深刻。
“嶽先生,我很敬佩你。在答應你的要求前,我可否請教一個問題?”我說。
“問吧。”他不以爲意地回答。
“像你一樣的人,在我們中原還有多少?”我問。
這是一個“窺一斑而知全豹”的問題,既然濟南城可以藏下一個嶽不羣,那麼中國有那麼多歷史名城、交通要衝、防守重鎮、邊塞堡壘,能跟濟南相提並論的不下五十個。日寇所圖謀的,不僅僅是濟南,而是亞洲版圖。
“你問得很有意思,但我可能會讓你失望了,因爲這也是我感到困惑的事。實話說,我沒有答案——”嶽不羣舉起右臂,向着低處的濟南城一揮,“我是一隻不死鳥,但我們所處的世界天高海闊,不知能容下多少隻鳥,而且還可能有你們的老祖先莊子所見的‘大鵬鳥’,比起我的‘不死鳥’要雄偉壯闊幾萬倍。我所見的,只有你我;我所能掌控的,也只有你我。至於其它更復雜高端的問題,已經是組織的核心機密,不該爲你我所知。”
他的這個比喻甚是驚人,地球的確天高海闊,至少能容得下幾億條魚,其中也包括莊子說的“鯤”,也容得下幾萬只鳥,包括莊子說的“鵬”。
我們與鯤、鵬相比,那就太渺小了。
“沒錯,受教了。”我低頭致謝,同時不動聲色地看着自己的腕錶。
距離最後發動進攻的時間還差五分鐘,五分鐘內,我必須做出決定,是否要引嶽不羣出陣。
我的決定,直接影響到深淺洗浴中心樓頂上十人的性命生死。
《易?繫辭上》記載: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傳說中,伏羲氏過黃河時,有龍馬從河中出現,揹負“河圖”;有神龜從洛水出現,揹負“洛書”。伏羲據此畫成八卦,後來周文王又依據伏羲八卦推演爲六十四卦,成爲華裔奇術中最神秘的核心部分,太極、八卦、周易、六甲、九星、風水等等皆可追溯至此。
“瓶中魚”之戰,我只是僥倖得手。這一次,勝負未知。如果我輸,那所有人都得死在嶽不羣手上。
一念及此,我忽然覺得滿心都是悲涼。
“那是最深奧的學問,爲了方便研究,我蓋了那兩棟樓,又在樓頂鐫刻河圖與洛書,日日觀察深思,終於有所領悟。你願意聽嗎?”嶽不羣問。
在我眼中,樓頂的河圖與洛書是兩個巨大的迷宮,圖案靜態,但分明蘊含着無數動態的變化。多看幾眼,就會頭昏腦漲,被那些黑白圓點所迷惑。
“實在太深奧了——”我後退一步,拿樁站穩,然後閉上眼連續深呼吸。
“很不錯,你感受到了幻覺。”他說,“河圖洛書的要訣,就在於通過這些圓點,使一個人的思想進入到虛無縹緲的世界裡。圓點並不能代表什麼,只有以它們爲階梯,上升到另一個精神領域——你們中國老祖宗留下的精華理論,全都在那裡,而不是在這樓頂圖案裡。”
這段話給了我醍醐灌頂般的啓迪,我情不自禁地睜開眼睛,向他深深一揖。
昔日我讀《三國志》與《三國演義》,每次讀到諸葛武侯在長江邊以亂石佈設“八陣圖”的章節時,最佩服他數十年佈局而陣式不亂的奇術神技,以一灘亂石几乎困死東吳主將陸遜。
這個章節也曾被文學大師金庸在《神鵰俠侶》中化用過,成爲讀者們津津樂道的橋段。
依據嶽不羣的解釋,圓點是進入河圖洛書境界的階梯,而亂石則是進入諸葛武侯八陣圖的階梯。
上天無門,唯有找到階梯,才能攀援而上。
由此可見,昔日東吳主將陸遜倉惶逃離八陣圖是一種天大的錯誤,否則他就能借着八陣圖之厄,進入諸葛武侯一生的奇術寶庫,潛心學習,成爲名垂三國的大人物。
“多謝指點,領教了。”我由衷地說。
嶽不羣是日本人,但他做學問的能力已經跨越了中日文化的分界線,到了普通奇術師難以企及的崇高境界。
在我看來,他的智商絕對不遜於愛因斯坦、牛頓等超級物理學大師。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們中國人的老祖宗留下的箴言都是語簡意賅、包蘊無窮的。可惜啊,這麼好的知識傳到近代,其精華含義全都熟視無睹……”嶽不羣也唏噓起來。
作爲一個日本人,他以中國古風味十足的“嶽不羣”之名作爲網絡黑客名稱,可見他對中國文化有着瘋狂的熱愛。
他說得很對,我只有點頭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