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紅塵泡影

無仙山中似乎有很多愛花之人,慕琴身披淡淡海棠之香,所到之處都似海棠花開,蘭葉真人名中帶蘭,就連掌教印記都以墨蘭所代,可想而知她對蘭花何等傾心。

晉疏影曾在七槿苑中見過陸初寒佇立於花海之中,少年軒然霞舉,淡淡回眸之景猶如一副舉世無雙的絕美畫卷。

他紅潤的薄脣,英挺的劍眉和亮過日月星塵的眸子,總讓晉疏影日夜難忘,他在花海中,比羣芳更加奪目。

然而晉疏影此次與傅千宇一同來到七槿苑中,卻發現了另一番風景。

七槿苑不分晝夜,千姿百態的羣花彷彿亙古不變一般,被璀璨光芒生生不息的滋潤了千年萬年。

花無界限,交錯着並肩生長在青山腳下,花海一望無際,擡眼望見的除了這世間最通透的妖嬈,便是一座被霞光籠罩的青山。

身臨其境時,無人能知現下是什麼時辰,也無人知道那座在霞光中熠熠生輝的青山裡花海相隔多遠。

晉疏影不是頭一次體會到園中之美,但眼下的景象卻每每令她心曠神怡,如同兩年前她路過的那一片紫菀花海一般,每一片花海似乎都如佛所言:“一花一世界。”

花海雖美,但更讓晉疏影沉醉的是悠悠走在花海之中的傅千宇。

他的一襲月白色道袍飄然旖旎,披散的青絲比往常看上去更加輕柔,更加搖曳生姿。

他的步伐很輕,很慢,彷彿生怕驚動腳下的一草一木。

他停在一片薔薇花前,俯首淡淡注視着藤蔓叢生的粉色薔薇,粉薔薇象徵溫馨甜蜜,它的花語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片溫暖的色彩之中,傅千宇的淺色背影竟有幾分恍惚,他是這世上最具愁怨之人,他的一個眼神便能讓人心生憂愁。

他的晦暗的眼神,沉鬱的灰色眼眸,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此刻似乎若隱若現,他似乎就在晉疏影眼前,又似乎離得很遠。

恍惚之中,晉疏影呆呆的望着若即若離的傅千宇,心中卻是百感交集,或許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像一顆孤獨的石頭,背陽生長。

他是那樣的卓爾不羣,這世間所有紅塵之事於他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他彷彿不屬於這片天地,也不願打擾這個世界。

呆了許久,晉疏影才醒過神來,望着一身仙氣似乎不懼世間任何污濁的傅千宇,不由輕聲嘆息。

“師叔,你說人間爲什麼會有這麼多花呢?”晉疏影想起那片紫菀花,又看了看腳下的一株玉簪花。

傅千宇緩緩回過頭,晉疏影第一次在他暗淡無光的瞳仁中捕捉到一絲晶瑩的微光,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傅千宇的雙目微微彎曲,臉上隱約帶了笑容。

晉疏影迷茫的搖了搖頭:“師叔,這是什麼意思?”

傅千宇注視着晉疏影澄澈得毫無雜塵的眼睛,悠悠道:“塵世間一切美好都是虛幻的泡影,但正因虛幻,所以更加美好。”

晉疏影皺了皺眉頭,仍是不明白這句深奧的話到底有什麼道理。

然而晉疏影並沒有時間去細細思量,她的心緒立刻被傅千宇嘴邊一絲極爲微小的弧度所牽引。

她記得所有人總是對她說,沒有人見過傅千宇師叔的笑容,她也從未想過,自己居然能夠一睹這位師叔的微笑。

雖然是微弱的幾乎無法讓人察覺的一縷笑意,可是這微微挑起的淺笑卻是如同傅千宇口中所說一般,虛幻卻美好。

晉疏影的眸子瞬間猶如被繁星點亮的夜空,她的笑容無比真摯,聲音很輕,卻掩飾不了內心的激動:“師叔,你笑了!”

傅千宇微微而笑,仍然靜靜的凝望着晉疏影比水還清冽的眸子,深情的看着她純淨通透的笑顏。

晉疏影不會知道,而傅千宇也不會說起,他孤身一人在世上等待了幾千年,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晉疏影一般純淨。

他還記得兩年前晉疏影爲了不讓月影劍被封印,曾經執着地跪在登天閣大殿中,他忘不了當時晉疏影固執而又勇敢的神情。

更忘不了她那句無比篤定的話:“劍沒有錯。”

晉疏影一向率真,當然不會知道她隨心而言的一句話對於傅千宇來說有多重要。

“我笑了嗎?”傅千宇眉眼間的溫柔微笑依舊殘存,但他卻不知道自己居然笑了。

晉疏影抿着嘴脣點點頭,眼神有些貪婪的盯着傅千宇:“師叔,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

傅千宇呼吸有片刻停滯,他的笑顏是什麼樣的,連他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

他從記事起就不愛笑,卜卦的仙人曾爲他算過一命,說他這一生有一大劫,唯有不笑方能躲過。

命數之言傅千宇也未曾放在心上,只可惜他生性冷淡,拜入仙門後與衆位同門相處亦不融洽,故而他從不言笑。

天劫過後他被師門中所有人冷落,每個人都認爲他是這世間的罪人,認爲他性情古怪。

無人願意和他這樣的戴罪之人交談,更無人有心聽一聽他的怨,他的恨,他的不甘,他的無奈。

唯有兩年前來到仙山的晉疏影不懼怕他,也不像衆人一樣躲着他,所有人都怕傅千宇給他們帶來災禍,可是晉疏影卻在他面前笑得天真無害。

他的心動不是一朝一夕,只是此時此刻在這片花海之中,他第一次對一個人露出微笑,而這個目睹他笑容的人正是晉疏影。

他知道,卜卦仙人所說的劫,他定是躲不過了,只是身中咒劫總好過被宇宙遺忘,一千年來比螻蟻還不如的活着,他真的怕了。

怕有朝一日他會忘記自己的容貌,怕終有一天他身邊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晉疏影的出現,無疑讓他心有歸宿,讓他那顆飄蕩多年的心安定下來。

“是嗎?”傅千宇低低呢喃,“我已經忘記我笑起來是什麼樣的了。”

晉疏影眼珠一轉,隨即立刻指着傅千宇身邊綻放枝頭的粉色薔薇:“師叔,你笑起來就像這些花兒。”

傅千宇的身體似乎輕輕動了動,他的心間不知是沐浴了日光,還是瀰漫着萬花的芬芳。

彼時花朝月夕,他只希望風不吹,花不動,地不老,天不荒。

看着傅千宇眼中更爲動容,晉疏影心中一暖,仙門之中人情淡薄,大部分人更是比凡人更加粗鄙惡劣,和她聊的來的人屈指可數。

她雖然不知道傅千宇到底經歷過什麼,但是無論從別人口中聽說還是自己親眼所見,晉疏影對傅千宇總是有一絲憐憫縈繞於心。

“對了,師叔。”晉疏影忽然想起一事,“爲什麼慕琴師伯和掌教至尊都把我師尊成爲無憂呢?”

傅千宇淡淡一笑:“道癲師兄本名莫無憂。”

晉疏影一驚,道癲平時瘋瘋癲癲,想不到居然有一個這般溫文爾雅的本名。

“那爲什麼大家都叫他道癲呢?”晉疏影滿臉詫異。

傅千宇頓了頓,目光縹緲的望向遠方,往日種種如同叢生的荒草一般再度纏繞在他的心間,他的臉上頓時笑意全無。

“一千年前,天劫前後曾發生過許多極爲複雜的恩怨,其間道癲師兄下山伏魔後仙法盡失,回來以後他便性情大變,每日借酒消愁。”

傅千宇的目光再度憂傷,話語之中皆是唏噓。

晉疏影的心登時被針紮了一樣刺痛,道癲平時酒不離身,原來不是因爲他生性癲狂,而是有一段心酸的過往。

再看一眼身旁愁眉不展的傅千宇,晉疏影想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受了更多的苦,纔會積攢如此深厚的憂鬱。

晉疏影默默嘆了一口氣,不願揭開傅千宇心中滿目瘡痍的傷疤。

“師叔,我得回去了。”這幾日道癲不在,晉疏影擔心尹皓葉到馳雲殿去找麻煩,邱楊等人不明所以只怕難以應付。

傅千宇收回目光,一眼便看穿了晉疏影的心思,於是柔聲道:“今日尹皓葉被我訓斥,想必短時間內他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晉疏影點了點頭:“那就好,尹皓葉這個人實在欺人太甚!”

傅千宇揚起嘴角:“不過我擔心他不肯輕易善罷甘休,這段時間你還是不要與他正面相向的好。”

晉疏影撇了撇嘴:“好,他那個紅臉的元一師尊跟他一個鼻孔出氣,要是今日之事被元一師伯知道了,一定又要讓我脫三層皮!”

話音剛落,晉疏影臉一紅,擔心自己在傅千宇面前出言不遜會遭到訓斥,於是連忙吐了吐舌頭。

卻見傅千宇欣然一笑,擡起手輕輕觸碰她垂下的頭髮:“別怕,我會暗中留意尹皓葉的動靜。”

晉疏影心中一暖,一抹明媚如春的燦爛笑容攀升於兩頰,她的臉頰緋紅,咧開嘴笑道:“多謝師叔。”

傅千宇輕輕搖頭:“我送你回去。”

兩人一同御着晉疏影的破塵劍飛出七槿苑,一路清風拂面,晉疏影和傅千宇並肩站在一把劍上,不由心中忐忑。

末了,她才努力調勻呼吸,鎮定的站在傅千宇身旁。

一陣鳥鳴聲劃過耳邊,地上枝繁葉茂的綠樹怡然不動,遠處的神鳥悠閒自在的扇着翅膀扶搖而上。

晉疏影的耳旁忽然飄來雲朵一般的溫柔:“小影,以後你還會和我一起去看花嗎?”

空氣彷彿在那一刻凝結,晉疏影全然不知傅千宇猛然心跳停滯。

她沒有多想,只將目光投向傅千宇有些許閃爍的眼睛,一口答應:“當然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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