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中,晉疏影似乎回到了逃離已久的靜和城,一切彷彿從未改變,她仍然如浮萍一般四下流離,無枝可依。
晉疏影忽而頗爲懷念在靜和城裡的生活,那時的她只是個人見人怕的掃把星。
沒有人處心積慮的害她性命,也沒有人想方設法讓她吃盡苦頭。
從前的她像棵野草一般肆意生長,無人會爲她駐足,卻也無人莫名其妙要將她斬草除根。
鋪天蓋地的寒意登時將晉疏影喚醒,定神一看,她已經被邱楊等人送到散魂谷門前了。
一片由白雪堆砌而成的陰冷平地,四面皆有陣法封鎖,上下皆有結界鋪設,纔剛走近,晉疏影便渾身冰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散魂谷中除了一片皚皚白雪以外,四下一片蒼茫,此地沒有封頂,沒有牆壁,只有一片無邊的雪地,隱約聳立着幾座雪山。
這片寂寞之地雲霧繚繞,那看似縹緲的仙霧實則竟是腐蝕仙骨的寒毒,雪山之上開滿潔白的雪蓮花。
純淨的花朵與雪山相融,只有狂風怒號之時才能看見雪蓮花在風中搖曳,堅韌不敗的模樣。
這裡沒有廣袤的藍天,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蒼白與荒涼。
“師妹。”邱楊嘆了一口氣,“你自己小心。”
一同前來的苑靈脩卻怒道:“不行,我不能讓你進去,你這一去十有八 九是出不來了,該死的道癲實在太狠心!”
晉疏影心中也有埋怨,畢竟在她記憶裡自己不曾將楚漣漪打成重傷,反倒是楚漣漪苦苦相逼。
然而元一老道插手此事之後,她便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受了重罰。
無仙山上只有冰冷的門規,哪裡會有人願意聽她解釋。
她不是不明白道癲也是身不由己,只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心生惶恐,從來沒有受過這般委屈的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臭小子,陸師兄呢?”晉疏影此刻心裡惦念的還是他。
苑靈脩囁嚅着嘴脣:“師兄他……”
“他怎麼了?”晉疏影追問。
苑靈脩鼓足了勇氣,才狠心道出事實:“師兄在天波峰練功……”
晉疏影積攢了春秋十幾載的信心,終於被眼前的冰天雪地稍稍捍動,她曾經無比篤定陸初寒對她是有感情的,然而此刻,她終於不再底氣十足,終於不再天真如故。
無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她心中珍藏了多年經久不息的愛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被撲滅的。
“我知道了。”晉疏影強顏歡笑,“你們回去吧,我一定會活着出來的。”
邱楊眼角泛淚,忍不住心疼起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師妹:“師妹,你一定要挺住,我和靈脩師弟回去就求師尊接你出來。”
苑靈脩附和道:“對對對,你千萬挺住了,我會讓小青在洞外守着,有什麼事我立馬來救你!”
晉疏影微微而笑,隨即幽幽的飄進散魂谷中,一襲淡藍色紗裙逐漸被冰雪吞噬,落寞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苑靈脩的心懸在線上,他唯有默默祈禱晉疏影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寶物可以助晉疏影度過此劫。
邱楊與苑靈脩站在門前對着洞中張望了許久,才無精打采的御劍飛回馳雲殿。
晉疏影走進散魂谷後,只覺得周身的雲煙似無數把匕首,料峭寒風正對着她單薄的身軀千刀萬剮,原來世間還有如此痛苦,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晉疏影渾身顫抖,全身筋骨緊繃,她真氣受損,此刻全無仙氣護體,無法驅動飄零玉減輕她的痛苦。
只得硬着頭皮跪在刺骨的雪地上,任由寒毒入體,啃食她的每一寸筋骨。
冷到極致過後,身上的寒意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焚身的灼熱。
晉疏影不知自己已經跪了多久,她似乎雙目失明,雙耳失聰,只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皮肉正一寸一寸的膨脹。
寒毒開始腐蝕她的血肉,晉疏影一動不動的跪在一座冰山前,渾身疼癢難耐。
晉疏影腦子裡一片空白,她不再去想心心念唸的陸初寒,不再去想無仙山上的明爭暗鬥,但不知爲何,她的鼻尖忽然一酸。
強忍了許久,纔將淚水吸回眼眶,她太疼了,骨骼似乎被億萬只螞蟻啃空,皮肉似乎被熊熊大火燃燒。
她的意識逐漸模糊,瀰漫的雲煙隱約被一陣大風撥開,眼前依稀浮現一條冰川,一條美麗的冰川……
這日夜裡,馳雲殿中所有人都輾轉反側,其中道癲失眠最是厲害。
他傍晚時透過掌鏡監視散魂谷裡的動靜,晉疏影雖然比尋常弟子要頑強得多,可是看她氣息奄奄的模樣,定是撐不了太久了。
這僅僅是開始罷了,晉疏影雖然勉強度過第一天,但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裡,寒毒會更加深入的吞噬人的心智。
心性不定,心志不堅的人必定死在自己臆想的幻境之中。
如若安然度過了這三天,從削魂谷裡活着走出來的人將會仙法大增,修爲立刻上了一個境界。
但看晉疏影痛苦掙扎的表情,道癲猜測她定然過不了三天。
思及此,道癲在馳雲殿中徘徊了一個晚上,苦思冥想到底該爲晉疏影做些什麼。
要他答應苑靈脩和邱楊將晉疏影提前放出來,他是做不到的。
他好歹也是一派首座,雖然平時胡鬧了些,可是對於門規方面的事情他卻不敢稍加越界。
想了半天什麼辦法都沒想到,道癲只得頹廢的靜坐在黑夜之中借酒消愁了。
散魂谷中,晉疏影的睫毛冷凍結冰,兩頰也被霜雪覆蓋,她躺在沒日沒夜的雪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冰涼的雪地忽然有了溫度,溫暖和柔軟同時降臨。
晉疏影的僵硬的身體逐漸回暖,她的手指微微一顫,緩緩睜開雙眼,發覺自己正躺在別人的懷抱裡。
雲霧散盡,晉疏影擡頭望見蔚藍的天空,壯闊的冰川,環在她身上的是那雙許久未見的手臂。
那一襲勝雪的白衣,在冰天雪地裡也毫不遜色。
他仍然帶着白色面紗,青絲垂背,一雙清亮的眸子乾淨得一塵不染,似乎這世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亂他心,困他情。
他不動聲色,卻渾身散發着傲然天地的尊貴,他的一個眼神,就讓人不得不低到塵埃裡去仰望遙不可及的他。
晉疏影怔怔的望着她心中的白玉仙人,身子太冰,凍住了口齒,她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江山鴻寅衣袂輕拂,冰山上的雪蓮花悠悠的朝他飛來,他又輕輕揮手,那朵雪蓮裝了冰川中的水再次飛來。
甘甜的冰川水緩緩流入晉疏影的咽喉,她身上的痛苦悉數消散,體內的真氣也恢復不少,只有胸口還有些悶痛。
“我死了嗎?”晉疏影眼眶裡盈滿淚水。
江山鴻寅心跳一滯,聲音沒有起伏:“沒有。”
晉疏影瞟了一眼江山鴻寅的胸膛,卻見他胸前什麼都沒有。
“這塊玉是你的嗎?”晉疏影亮出飄零玉,手指愛惜的摩挲這光滑的玉壁。
江山鴻寅淡淡的瞥了一眼飄零玉,點了點頭。
“是你把他送給我的嗎?”晉疏影微笑。
江山鴻寅平靜的注視着晉疏影純粹的眸子,低低道:“不要讓別人發現你帶着這塊白玉。”
晉疏影有些奇怪,卻見江山鴻寅擡手輕輕捋了捋她凌亂不堪的頭髮,他的動作很熟悉,晉疏影一時想不到這人像誰,她現在擔心的是自己的面貌到底有多狼狽。
“你是?”溫柔懷抱的簇擁下,晉疏影稍稍起了睏意。
江山鴻寅輕輕拍打晉疏影的後背,他永遠都是惜字如金:“困了就睡覺吧!”
他的聲音彷彿被下了咒語,晉疏影着了魔一般聽着他低沉的語調,悠悠的閉上眼睛。
萬籟俱寂,江山鴻寅取下面紗,陸初寒的容貌離晉疏影近在咫尺,可惜晉疏影已經呼呼大睡,自然看不到白玉仙人的真面目。
江山鴻寅長嘆一口氣,臉上浮現一抹自嘲的笑意。
他曾說過不願與她糾纏不休,此刻卻可笑至極的替她療傷,偷偷在她體內注入真氣,還用自己的懷抱驅散她體內的寒毒。
一切似乎稍稍失控,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了。
他一直都是江山鴻寅,可是不知爲何,他忽然希望自己只是陸初寒,出生在靜和城的陸家公子,陸初寒。
千年流逝指尖,一切宛如過眼雲煙,他不確定如今的天宮與一千年前是否一樣,可是他只能強迫自己,初心不改。
他是一定要回天界的,晉疏影,是一定要死的……
晉疏影醒來後忽而覺得神清氣爽,美麗冰川和白玉仙人早已消失不見,眼前飄蕩着的唯有幽靈一般的寒毒。
晉疏影以爲自己做了個夢,夢醒以後她又沒心沒肺,沒有疼痛。
說來奇怪,往後的兩天裡晉疏影似乎百毒不侵,即便寒毒千方百計想要鑽進她的筋骨之中,但她身上總有一抹溫暖揮之不去。
三日之後,晉疏影從散魂谷中伸着懶腰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一出門便看見馳雲殿衆人守在門前。
道癲第一個走上前來,好生打量了晉疏影一番。
這兩日他從掌鏡中看見晉疏影精神煥發,還以爲自己眼花了,他擦亮眼睛重新豎起手掌,看了多次,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想不到晉疏影資質非凡,看來他是白操了一把心。
“丫頭,你沒事吧?”
看見道癲一臉關切,晉疏影心中一絲微弱的怨氣立刻消失無蹤:“師尊,我好着呢!”
衆人欣喜而笑,晉疏影掃了一圈,仍是沒有陸初寒的蹤影。
雖然失望,卻也不再多想。
晉疏影因禍得福,在散魂谷裡待了三日,不但全身而退,而且修爲提升了一個境界,於是被晉升爲青玉弟子,地位僅次於親傳弟子。
元一老道見晉疏影如此命大,雖然鬱結,卻不得不願賭服輸,誰讓他認定晉疏影進了散魂谷以後必死無疑呢?
仙法比試後馳雲殿的三位新弟子一時聲名大躁,山門中的弟子因此不敢再小瞧馳雲殿。
晉疏影雖然在比試結束後被當做異類一般受人排擠,但好在她身邊有苑靈脩等幾個朋友,故而也並不孤獨。
而那楚漣漪吃過一次苦頭,再不敢對晉疏影輕易動些歪念頭,她將破塵劍恭恭敬敬的交還了晉疏影,此後井水不犯河水。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賀白在最後一輪外門弟子比試中輸給了對方,又一次錯失成爲門內弟子的機會,好在她也並不氣餒,只是暗下決心永不放棄!
日子本該過的順風順水,漸漸步入正軌。
豈料一年後的一個傍晚,無仙山上空忽然劃過三道閃電,隨即天空之中似乎有浴火的鳳凰,將厚重的鉛雲染得通紅。
霎時間,晴柔萬丈與電閃雷鳴交錯而來,大片黑煙向無仙山附近緩緩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