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嚴在村子的學堂裡任職夫子, 然而學堂距離蒙毅的草屋又有些偏遠, 是以每一次, 不管崔嚴是去上課還是下課, 都是蒙毅雷打不動的負責接送崔嚴,當然另外還有已經長大的五隻大狗。
壯觀的隊伍,已經在村子裡形成了一霸,幾乎沒人敢惹, 因爲……被崔嚴跟蒙毅養大的全是狼狗, 還是一羣獵狗,誰看着不心裡發慌。
把崔嚴送到學堂,蒙毅領着編號小一的大狼狗, 揹着弓箭轉身就去林子打獵去了, 留下四隻大狼狗跟着崔嚴,崔嚴在學堂講課的時候, 那幾只大狼狗就一字排開的坐在門外,隊伍很是壯觀,孩子們看着這幾隻大狗竟然也都不覺得害怕, 大概是因爲,這幾隻狗還小的時候, 崔嚴便一直帶着它們過來上課的緣故。
村子裡的夫子一共有三個,除了崔嚴, 另外還有一個學問極好的老夫子,跟一個四十來歲的杜夫子,他們三人輪流着教學村裡的孩子, 有時也會相互切磋討論,今日,學堂下課時,已經黃昏,門口的四隻大狼狗特別準時,時辰一到就在門口嗷嗷的嚎了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爲這四隻是狼,孩子們一聽這聲音,一個個的都雙眼發亮,崔嚴看着,也只能搖頭一笑,便讓大家下課回家。
學堂門前,圍攏了好些從田地裡回來順道接自家孩子的村民,孩子們臨要走前,都會抱着那幾只狼狗摸摸又親親的,小小的人,大大的狗,直讓他們父母看得心驚膽戰,這要不是知根知底的恐怕早都要鬧領起來。
孩子們全都走了,崔嚴也該要回去了,只是此刻,蒙毅還沒回來,崔嚴想了想,就乾脆走到前頭大樹跟下歇會,順便跟那裡的老爺子們下下棋,只是……他剛上前兩步,身後就聽得一聲驚喜而急切的聲音。
“小嚴!!!”。
崔嚴一怔,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剛轉身,卻是有人突然朝他撲來,一把將他抱住:“小嚴!我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真好!真好!”。
崔嚴怔愣,臉色隨即有些發白,他僵硬着,沒動。
還沒走遠的村民聽到這邊的動靜,都忍不住回頭看來,大樹跟下的幾個老大爺更是一臉疑惑的盯着他們,只有……崔嚴養大的那四隻大狼狗將兩人團團圍住,呲牙咧嘴,像是隨時準備攻擊一樣。
“李……”崔嚴目光看向遠處,他腦子裡想起的卻是某個人當年離開的背影,越走越遠:“李欽?”。
“是我,是我!”李欽將他緊緊抱住,顫抖的嗓音全是壓抑不住的激動:“小嚴,我找了你三年,我去了好多地方,沒想到我今日剛來了這裡,便在這找到你了!小嚴……”。
“沒用了”崔嚴話音淡淡。
李欽一怔。
崔嚴拉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兩步,他看着李欽,眸光清澈異常:“找到,也沒有用了”。
“小嚴……”。
“我跟你不可能的,你有時間,你有底蘊,你可以納妾生子,而我……跟着你,卻什麼都沒有”。
崔嚴聽着,渾身一震:“你……”。
“我那時……”崔嚴話音遲疑:“看着你離開了公主府”。
崔嚴說的那時,是三年前他在公主府出事的那次……
當年崔嚴隨着崔南觀等人入京,被崔南觀分出去辦事,他能回崔府的時間很少,後來玄澈落馬,崔嚴原本是打算回去跟崔南觀回稟的,但是遇上李欽,便被他半哄半拐的帶回了李府。
李欽之父李毅與崔南觀曾是多年好友,李欽的母親曇華縣主與子房也是頗有交情,然而……對於李欽跟崔嚴的事,這兩人卻並不看好。
不管崔嚴到底是個什麼身份,李欽都不是一般大官的兒子,他先是大長公主的外孫,而後纔是李毅的兒子,若是之前,他要娶個男妻也就罷了,可是顧恩第上了奏摺,爲這些男妻起命,不止請求允許男妻可以參與科舉入朝爲官,甚至請求,娶男妻者不得納妾圈養外室,違者便按重罪處置,這樣的請命有些荒妙,可偏偏玄刃跟七爺那邊都通過……而崔嚴便成了這裡面,第一個的間接受害人。
崔嚴這人,心裡裝着的事很多,尤其是崔南觀“嫁”給子房之後,他身上的擔子似乎就更重了。
他之前想好好找個姑娘,成家成人,妻賢子孝,這樣父母安心,自己也會舒心,可是不一樣了……從他醒來發現自己跟李欽在一起後,就都不一樣了。
崔嚴不敢跟父母說他跟李欽事,他心裡一直害怕父母會接受不了,家裡大哥已經嫁了出去,如果再讓爹孃知道他跟李欽……崔嚴不知道他們受不得受了,所以直到跟着崔南觀回京了,崔嚴都沒有向父母透露過自己跟李欽的事。
少年時,崔嚴性格開朗討喜,可是後來就變得思多想多了,崔家人在當年子房的事上給了他不小的影響,他開始會胡思亂想,崔家家敗,他想着父母一生錦衣,臨老卻受這潦倒之罪,他想復起崔家,給父母一個安逸的晚年,兄長出嫁爲人男妻,他成了家中獨子,父母唯一的依靠,他得對得起父母,不能讓父母再在自己身上傷心失望,可是最後他卻跟李欽走在一起,日後……待京城的事辦完了,他回去時,要如何面對父母,跟他們說清楚自己與李欽的事……
“小嚴……”亂想着,崔嚴被人從後抱住,那人的手在崔嚴身上有些不□□分。
崔嚴想了想,乾脆抓開他的手,問他:“李欽,他日,若是回了桃花村,我跟你的事……要如何與我爹孃說了纔好?”。
李欽一愣,想了想道:“我去跟他們說明,讓他們有任何事都衝我來便是,如果他們答應你我的事,那我們便光明正大的成親,我把他們都接到京城好生安置”。
“那如果我爹孃不能答應呢?”。
李欽一愣,抓抓頭。
這個問題,他還沒認真想到過,他覺得他跟崔嚴多年的交情,當初在桃花村時崔二爺又那般喜歡,應該不會不答應他跟崔嚴的事……
最後,李欽反問:“如果你爹孃不答應我們的事,那你呢?你準備怎麼辦?”。
崔嚴垂了眼:“……我、我不知道……”。
李欽一聽這話,頓時便有些不對勁了:“不知道?怎麼會呢?如果你爹孃不答應我跟你的事,那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我沒這麼說”。
“那是如何呢?”李欽似乎急了,有些咄咄相逼:“如果不是這樣,那你爲何會不知道?”。
“李欽!”崔嚴怒顏。
李欽一怔,才反應過來自己過了一些,他有些懊悔,一把將崔嚴抱住:“好了好了別生氣,我錯了,我不該這樣,我只是緊張而已”。
崔嚴長長呼一口氣,想着事情是自己挑起的頭,也就沒說什麼,李欽抱着他又蹭了一會,兩人這才把之前的事給揭過,只是……他們要揭過,曇華縣主那裡卻揭不過……他趁着李欽在書房跟李毅說話的時候,單獨去見了崔嚴,一開口,便是讓崔嚴跟李欽分開。
崔嚴眸色一閃,到沒說什麼。
可曇華縣主發現崔嚴收拾好的包袱後,卻有些尷尬了,她長長一嘆,索性便與崔嚴明言。
“你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了,你的人品如何,我是再清楚不過了,可是欽兒,他不是一般的官家少爺,他是大長公主的親外孫,他的婚事,先不說我與他爹如何看待,光是我娘那裡,你便過不去那關,趁着我娘還不知道你跟欽兒的事,你還是與欽兒……早些分了的好……”。
崔嚴心裡微擰,面上除了有些微白,倒也沒其他異常,他看着曇華縣主,朝曇華縣主雙手作揖:“您多心了,我與李欽並沒有什麼不清不楚,今日原本也是打算向您還有伯父辭行的,不過您既然來了,那我便撿個便宜,在這裡跟你告辭,打擾多日,讓您還有伯父誤會了,實在抱歉”。
而後,崔嚴便在曇華縣主驚愕的目光中,舉步離開,只是……還沒踏出大門,他便遇上了曇華縣主的生母,大長公主。
當年玄刃與諸皇子明爭暗鬥,大長公主壓對了寶,站對了隊,這才得以安享晚年,只是這些年,這性子愈發的有些唯我獨尊,除了玄刃竟是誰都不放在眼裡了,也幸得她是個女人,要不然以她這性子,恐怕早都被玄刃處理掉了。
大長公主這一生,就只有曇華縣主這麼一個女兒,而曇華縣主又只有李欽這麼一個兒子,是以對李欽,大長公主看得比誰都還要寶貝。
崔嚴初見大長公主,還不知她是誰,直到被伺候大長公主的嬤嬤呵斥,這才急忙跪下行禮。曇華縣主匆匆過來,一見崔嚴跟大長公主已經正面碰上,心裡便暗暗呼了一聲不好。
“母親今日怎麼得空過來了,也不讓人提前告知女兒一聲”。
大長公主笑着:“我來自己女兒府上,難道還要提前通報麼?”。
曇華縣主也是笑道:“不是通報,是讓女兒提前有個準備纔是啊”。
大長公主笑罵他一聲猴頭,這纔看向一旁跪在地上的崔嚴,眸光冷銳:“這是府上哪來的下人,怎如此不懂規矩,這正大門,其實區區下人能走的地方?”。
崔嚴跪着,雙手還持行禮的作揖之態,聽得大長公主得話,崔嚴不由得眉宇微擰。
曇華縣主似沒發現異常,她笑着解釋:“母親誤會了,這孩子是欽兒的朋友,並非……”。
“欽兒的朋友?”大長公主接過曇華縣主的話音:“那個落魄的崔家?還是……”。
這……
曇華縣主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了。
崔嚴聽着,心裡擰成一團。
然而,大長公主卻又冷笑一聲:“說起來,你這個當孃的也是,欽兒年少血氣方剛不懂事,可你這個做孃的,也應該爲他把把關纔是,不要什麼阿貓啊狗都放到身邊當是朋友,欽兒的身份,可不是一般的富家少爺,他身上可是也流淌着一半我皇室的血統,你既然是他的母親,便應該提醒他,莫要做出那些自降身份的事來,以免丟人現眼,落人笑柄纔是!”。
崔嚴畢竟少年,被大長公主這麼一說,立時便氣的白了臉色,可偏偏他卻連辯駁的話都不能說,甚至是不能不敬,大長公主沒問他話,他不能開口說話,大長公主沒有免他禮數,他便不能起來……
暗暗的深深吸一口氣,崔嚴渾身緊繃,膝蓋跪正冰冷的地上已經麻掉,而他卻依舊只能堅持着。
看着崔嚴這樣,曇華縣主有些不忍,她笑着插了一句:“母親說的我明白,回頭我會跟欽兒仔細再說道說道,母親來了這麼一會,想來也累了,不如隨我先進屋去歇會,我們母女好好的說說話”。
大長公主點頭,嗯了一聲,便領頭前走。
曇華縣主看了崔嚴一眼,似才發現他似的:“你這孩子,還跪在這裡做什麼,既然有事,你便先去忙吧,你兄長相邀之事,回去告訴他,我夫君暫不得空,過些日子再回宴請他”。
曇華縣主這是在幫崔嚴,崔嚴知道,可是他卻生不出幾分感激,但禮不可廢,朝着曇華縣主跟大長公主得方向,崔嚴俯身一拜:“縣住放心,我必會回稟家兄的”自此,他才得以離開李府。
——
大長公主不喜歡崔嚴,或者應該說,他不喜歡那些會讓李欽沾染污點,甚至會害得李欽無子無嗣的任何一個男人,崔嚴知道這些,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受得了大長公主這樣的羞辱又是另外一事。
出了李府,崔嚴回了崔府,跟崔南觀回稟他這邊的情況,崔南觀有心想要培養這個弟弟,能讓弟弟去辦的事,都讓弟弟去辦了,在崔府崔嚴回稟完了所有事情,崔南觀突然問他:“你這些日子,在外頭可好?”。
崔嚴一怔:“挺好,沒什麼事”。
崔南觀挑眉:“挺好?怎麼覺得你好像瘦了?”。
崔嚴失笑:“我哪裡瘦了?還不一直都是如此?”崔嚴故意問他:“這幾日,大嫂可還好?”。
崔南觀點頭:“除了身體還是那樣,其他都好”。
崔嚴輕嘆,與他說起了子房的事。
入了京城,崔嚴與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此刻聽到崔南觀說起子房做的那些事來,崔嚴也是一陣笑意。可笑着笑着,崔嚴卻覺得心裡有些悶堵了。
大嫂傻了,可是他跟大哥在一起了,那自己呢?
崔嚴看着自己的手掌,微微擰眉。
他不想也變成子房那樣,只有傻了之後纔會有能……暗暗握住掌心,崔嚴深深吸一口氣,他調整好了,又看向崔南觀:“哥,這幾日沒什麼事,我想再外頭轉轉,順便去見一見我以前的那些同窗們”。
崔南觀道:“我讓人跟着你一起”。
“這樣不太好吧”。
“沒什麼不好,如此我也放心一些”。
崔南觀堅持,崔嚴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被安排到崔嚴身邊的是個武夫,名喚姜堰,姜堰爲人有些冷淡,話不太多,但功夫不錯,只是崔嚴對他有些親近不起來,許是因爲姜堰總一副冷淡的樣子,顯得有些不太好相處。
崔嚴沒住在崔府,他自己住在外面的酒肆裡面,主要還是因爲他不想被他大哥看了笑話,只是崔嚴只在酒肆裡呆了一個晚上,第二日,李欽就找了過來。
他如何進門的崔嚴並不知道,只是轉眼細看,姜堰並不在房間裡面。
李欽將他抱着,在他頸子窩裡面蹭:“別找了,這裡只有我在”。
“姜堰呢?”崔嚴擰眉:“你把他怎麼了?”。
“他是誰?”李欽擡頭看他:“他怎麼會跟你在一起?”。
“他是我大哥給我的護衛”。
得這話,李欽才點頭:“你身邊,是應該有人護着”。
崔嚴沒有說話,他神色遊離明顯是有心事。
“小嚴”李欽突然喊他。
“嗯?”。
“我們成親吧”。
“嗯……什麼?”崔嚴一驚,猛然扭頭看他。
李欽神色認真,他直直的看着崔嚴的眼睛:“我們成親,以後我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任憑是誰都不能再隨意爲難欺負你了”。
“你……”崔嚴遲疑:“你知道了……?”。
李欽將他抱住:“不會再有了,以後不管是我外祖母還是其他人,都不能再欺負你,我也決不允許!”。
崔嚴沒有說話,他只垂了眼瞼。
李欽怕他不答應,又忙將他的手緊緊抓住:“小嚴,我們成親,如果我外祖母不肯答應,我們就離開京城”。
“那怎麼行?”崔嚴猛然一驚:“如果我跟你這樣走了,那我哥他們!”。
“他們不會有事”李欽道:“你大哥是皇上跟前的人,我外祖母動不了他,再說還有七爺幫着,他不會有事”。
話是這麼說可崔嚴擰眉。
“我不會就這麼走的,大長公主是皇室,如果她因爲這個而爲難我大哥,那我大哥……”。
“小嚴”李欽打斷他:“你要知道,即便是我外祖母想要動朝中大臣也不是那麼容易,先不說我外祖母動不動得了他,就是皇上那邊也不會答應,如果你實在放心不下的話,那你信我!我會處理好我外祖母的!”。
崔嚴看他有些焦急,乾脆拍他一巴掌:“那等你處理好了再說成親的事吧”。
李欽求婚,崔嚴也沒答應。李欽知道,這種事急不來,更逼不來,他現在只能是護住崔嚴,處理好他外祖母那邊……
只是,有些時候,姜……還是沒有老的辣。
崔嚴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