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州府衙跟前,看着眼前凶神惡煞,身穿帶血軍服的一衆丘八,李庭望好像明白了什麼。他腦子裡漸漸將不知道的細節補齊,天井關失守後,山腳的大營也接連失守。控鶴軍換上洛陽軍的軍服,有心算無心,突襲了懷州城。
然後就是滾雪球一樣的碾壓。
而懷州城內的守軍本身就不多,李庭望爲防意外,也是爲了方便跑路,將主力都部署在城外大營。控鶴軍既然已經佔據了懷州城,那麼城外的洛陽軍大營,也大概率失守了。
這些都是一環套一環的戰略,從一開始,李庭望就輸了。
“李將軍,你倒是讓我們一頓好找啊。本帥還以爲你在城外大營呢,沒想到你在懷州城內,還真能睡安穩。
你是個有福之人啊。”
手握橫刀的李懷光,面帶獰笑走上前來,言語裡不乏嘲諷。
李庭望壓根就不認識李懷光,不過對方的身份倒也不難猜。這一戰具體是什麼過程,李庭望大致也猜到了。
控鶴軍多厲害沒看出來,說到底還是自己疏於防範了。
李庭望以爲有天井關的天險,再加上控鶴軍新敗不足爲慮。所以軍中一些該有的常規套路都沒上,比如說每日換防,定時巡查,更換口令等等。
他和安守忠在洛陽安逸了幾年,打仗的技藝確實生疏了不少。戰爭就是這樣,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戰爭會以生命爲代價,檢驗每個參與者平日裡有沒有弄虛作假。
上天是公平的,李庭望學藝不精,今日便要付出血的代價。
“行了,某認栽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李庭望將佩劍丟到地上,十分乾脆,並無扭捏之態,更沒有跪下求饒。
“呵呵,李將軍不必逞強,本帥放你回去報信!
來人啊,讓開一條道。”
李懷光似乎並無殺掉李庭望的意思,輕輕擺了擺手。身邊的一衆丘八退到一旁,沒有任何糾結,面色平靜中帶着幾分輕視。
李庭望看不明白李懷光這是什麼意圖。
這放人放得有點乾脆,令人摸不着頭腦。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日不用死了。人生在世不容易,能夠多苟延殘喘兩天也是好的。
“那李某便在此謝過了,告辭。”
李庭望對李懷光抱拳行了一禮,隨即轉身便走。
當李庭望的身影離開李懷光的視線之後,韓遊瑰湊到自家主帥身邊。他面色糾結,壓低聲音詢問道:“節帥,就這麼輕易放了李庭望麼?”
“李庭望回洛陽,必然會大肆宣揚控鶴軍戰無不勝,銳不可當。
不如此,李庭望一定則會被安守忠治罪。
當然了,安守忠也不會相信一個被我們放回去的將領。畢竟,李庭望不是安守忠之子,二人不可能完全齊心。
接下來,他們二人勢必會互相防備。安守忠害怕李庭望成了我們的內應,而李庭望則害怕安守忠會猜忌他。
如此處置,比殺了李庭望強百倍,殺一個敗軍之將又有什麼用呢?
有李庭望幫我們傳話,安守忠麾下部曲也會畏懼與我們正面交鋒,士氣必定爲之重挫。”
李懷光面色淡然解釋道。
說到經營地盤,李懷光給方重勇提鞋都不配。但是說到帶兵打仗,他還是有點手腕和見識的。
這就叫“術業有專攻”。
李懷光和他麾下的一衆丘八,就是典型的軍頭思維。會打仗不會經營,擅長殺人越貨,卻不擅長生產。
“節帥,如今形勢大好,我們要不要急攻河陽三城?”
韓遊瑰繼續追問道。
放掉李庭望可以理解,但現在控鶴軍的處境並非絕對優勢。他們和安守忠算是各贏了一局,也互有損失。
誰都有放手一搏的氣力,將來鹿死誰手,尤未可知。
“我們先緩一緩,懷州城內物資不少,要處置一下。之前我們來不及搬走,現在還是落到手裡了,不如把能封賞的全部封賞下去,休整幾天,準備進攻河陽三城。”
李懷光微微皺眉道。
他其實並不擔心安守忠,假如對手只有安守忠一人的話,那麼這一戰可以說十拿九穩。
只不過,李懷光也知道,他雖然是第一個出手的,但在一旁觀戰的,還有史思明麾下的田幹真,還有假意歸順於汴州的李歸仁,這還不提關中與汴州兩個“朝廷”,各方面實力比他們雄厚很多。
任何一家插一腳,都能逆轉戰局,誰敢說自己笑到最後?
韓遊瑰剛剛轉身要去傳令,李懷光連忙叫住他,小聲囑咐道:“傳達完軍令以後你悄悄走一趟汴州去找方清,就說我們幫他攻洛陽,讓汴州那邊出手幫襯一下。”
還能這樣麼?
韓遊瑰一愣,沒想到李懷光想得如此“深遠”。這一手就是爲了把水攪渾,讓更多的“玩家”入局,不得不說是個好計謀。
他還以爲李懷光只知道打打殺殺呢。
“末將知道了。”
韓遊瑰領命而去。
……
雖然人們還感受不到春天的氣息,但運河上原本結得死沉死沉的冰面,也已經變得薄如蟬翼。運河上已經有大船在破冰前行,岸邊還有船伕在拉縴。
已然是一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
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步騎皆有,穿着汴州禁軍的黑色軍服。
軍中旌旗招展,浩浩蕩蕩向東而去。
他們沿着白溝岸邊而行,看樣子是要沿着白溝前往鉅野澤,那邊有個規模很大的渡口,船隻的數量也足夠運兵。估計隊伍走到鉅野澤的時候,河面上的冰已經完全消融,到時候就可以乘船前往登州了。
這同樣是經過汴州的一條漕運大河,乃是從膠東的海邊到汴州的主要水路,可謂是一條僅次於隋唐大運河的生命線。
沿途百姓也好,商賈旅客也罷,都將這支軍隊看在眼裡。偌大的帥旗上,白底黑字,寫了一個“方”字。
豎着的軍旗上四個字:銀槍孝節!
汴州禁軍東征了,要往哪裡去?
人們心中不禁暗暗思索,尋思着膠東似乎也沒有戰亂啊,難道是要從膠東出海,在幽州登陸,閃擊史思明?
但有神秘的好事者到處宣揚說:渤海國國主大門藝病故,秘不發喪。大門藝侄子大欽茂,向大唐借兵繼位。大門藝之女,乃是方清妾室,已育有一子。此子將來說不得會繼承渤海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個傳聞以驚人的速度發酵,待傳回汴州的時候,已經成了“方清送妾生子去渤海國登基”了。
說得有鼻子有眼,邏輯通順。
爲了子嗣,也爲了疆土,出兵渤海國,這貌似很合理的吧?
一時間汴州民間議論紛紛,有人竟然拿這件事,跟當年太宗討伐高句麗相提並論。
如今大唐四分五裂,居然還可以干涉周邊外藩國主廢立。讓人不得不感慨,大唐果真是水深不見底,虎死不倒威啊。
不過這支軍隊領頭之人,卻聽不到類似的議論。做戲做全套,他們這一路上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但凡有集鎮與縣城,軍隊都會停下紮營,並不着急趕路。
幾天後,遠征渤海國的隊伍行進到曹州宛朐(山東菏澤城區以西20公里),這是一座大城,光是戶口在冊的就有三萬戶,縣城外圍又形成了一道沒有城牆的“外城”。由於在白溝邊上,漕運發達,因此城外渡口處非常熱鬧。
並未受到多少戰亂的影響,或者說這兩年迅速恢復了元氣。
曹州曾經產“魯錦”,馳名大唐。
雖然織布工藝很一般,但用色大膽不拘一格,給人以鮮明豪放之感,受衆甚廣。方重勇安頓好兵馬後,帶着何昌期、崔幹佑等人在宛朐城外的商品閒逛,就看到了曾經一度消失的魯錦。
“這種布也有人買嗎?”
護衛打扮的何昌期小聲嘀咕道。
其實他說的是廢話,因爲就在此時此刻,賣魯錦的商鋪就人來人往的,顯然生意很好。
“天下稍稍安定下來,百姓們自己就可以找到出路。”
方重勇擺擺手隨口說道,壓根就懶得搭理何昌期。何老虎就喜歡那種華麗又細密花紋的衣服,不稀罕粗紋路又單色調的那種。
其實各地的特產,都有其誕生的背景和需求。某人不喜歡只是因爲他不在這裡生活而已。
“大帥,我們帶兵去登州,汴州不要緊麼?如今河北可不算太平啊。”
身邊同樣是護衛打扮的崔幹佑,憂心忡忡的詢問道。
他其實是想坐鎮汴州的,不過看上去方重勇另有安排。
在崔幹佑看來,這次登州之行,很可能也只是跟大欽茂客套客套。真要出兵渤海國,那是不可能的,至少方重勇不會親自帶兵去。
他就是這麼認爲的,然而方重勇沒有任何明確表示。
衆人來到路邊的一間茶樓,裡面很多人,正在聽一位說書先生說書。說書的內容,正好是“永王讓國,方清不受”。
說書興起的時間不長,劇情也不長,但是書的種類很多。
方重勇找了個雅間聽書,劇情已經進展到永王李璘登基稱帝,然而管理不好天下,以至於民怨沸騰。
李璘向方清提出禪讓,但被對方堅決推拒,最後只好將軍政大權交給方清,然後自己當個太平天子,什麼事情也不管,整天就泡在女人堆裡了。
“這說書的把那狗皇帝說得太好了。”
何昌期抱怨了一句,卻看到方重勇面露思索之色。
“大帥治理天下,成果有目共睹,如今已經是民心所向啊。”
崔幹佑不動聲色說道。
其實大家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或許茶樓裡曾經也有方清是亂臣賊子的書,但很快說這種書的說書先生,就會因爲各種原因消失不見。
總之,懂的都懂。
“人人都想上進,此乃常情,不值一提。”
方重勇面色淡然擺手說道,就好像說書先生不是在說自己一樣。
什麼河晏海清,什麼萬民讚頌,隨便聽聽得了。世上走不完的路,便是當權者給百姓們設下的套路。
他仔細聽了一段,發現都是不動聲色給自己歌功頌德的,想來也絕非是“野生1450”。
嗯,等回汴州,得問問是不是嚴莊安排的。
方重勇心中暗想,臉上卻沒有任何情緒顯露出來。
“大帥,此番我們是真要出征渤海國麼?孤軍遠征,這壓力還是有點大啊。”
崔幹佑終於按捺不住,壓低聲音詢問道。何昌期也是點點頭,彼此間交換眼神。
看到衆人都是一臉緊張的樣子,方重勇忽然哈哈大笑,拍拍桌子說道:
“出兵渤海國這個事情吧,確實是有困難。
但是呢,我們講不是說,不是說不出兵,而是要從長計議。
沒有任何一件事啊我們談說,說一定會怎麼怎麼樣。
說不出兵吧,也不是,我們講事在人爲啊,實在是要出兵,那還是得出兵。
沒有出兵的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目前出兵渤海國困難很多,但我們可以想辦法啊,可以想辦法。
這樣,你先回去考慮一下,咱們到時候呢,對吧,那就先這樣吧。
等到了登州以後,如果大欽茂提出兵的事情,本帥就會這麼說,你們懂了麼?”
臥了個槽!
何昌期等人臉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原本他們都以爲方重勇對出兵渤海國的事情,是很認真的,沒想到啊沒想到,一切都是大忽悠!
方重勇作出了出兵的姿態,甚至已經把軍隊開拔到了登州海港。
但是,來了以後他就不動了。問原因的話,剛剛方重勇說的那些車軲轆話,就是答案。
什麼海上風浪大啊,士卒水土不服啊,渤海國沒有發喪啊,等等等等,哪一條都是不能出兵的原因。
反正,要找藉口,那多的是藉口。
不是不給你辦,而是客觀條件很困難嘛,你看,你又着急!
方重勇已經把軍隊都開拔到登州了,大欽茂還能說什麼?他能說對方不用命麼?他能說對方是敷衍麼?
這個立場就站住腳了。對大欽茂,對天下人,都有交待。
皇帝還不差餓兵呢,大欽茂就這麼空口白牙的,什麼條件也不開,就想要方重勇出兵。
那方重勇又憑什麼冒着生命危險,去渤海國幫大欽茂爭王位呢?
誰又比誰更傻?
這其實就是一個實力與名望的博弈,雙方都不會撕破臉,但是會做真正的利益交換。買賣嘛,那就得談談。
該怎麼樣,對外的說辭是一回事,真正落到實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昌期不得不感慨,方重勇真的是老硬幣,外人看到他傻乎乎的帶兵去登州,似乎被大欽茂耍得團團轉。
實際上,這其中暗藏的套路,只是不便明說罷了。大欽茂不是蠢貨,到時候他會明白的。
得知方重勇的真實意圖,衆人頓時放下心來,再也不復之前的提心吊膽。
方重勇真要急吼吼的帶兵去渤海國,那他們反而是要心憂吃不下飯了,誰也不想自家主帥是個腦子發熱的蠢貨吧?
正在這時,岑參急急忙忙的從茶樓外面走進來。他滿頭大汗似乎是找了半天才找到這裡。
岑參湊過來在方重勇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似乎是有要緊事。
“不着急,坐下聽書。”
方重勇指了指身邊的胡凳對岑參說道,氣定神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