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扎路恭第二天上午,是被一陣嘈雜與喧譁給吵醒的。不過他沒有責怪那些驚慌失措的親兵,因爲確實出了大事。
在一幫斥候的護衛下,達扎路恭策馬來到長安城南面開遠門下,然後就看到了一個用人頭堆集起來的小山。
這些人頭大多已經被燒焦,看起來面貌猙獰。達扎路恭身邊的斥候,好多都忍不住直接乾嘔了起來。
人頭小山旁邊,立了一塊牌子,上面用漢文寫着: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只有區區八個字,卻是令人心中泛起一陣寒意。
達扎路恭忽然想起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那時候他看上去只是比較機敏而已。那時候誰要說此人能有今日之成就,達扎路恭第一個不相信。
然而,如今事實擺在眼前。
忽然,他看到有個穿着吐蕃軍軍服的人慢慢朝自己這邊走來,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身邊負責給屬盧·傑桑嘉貢傳信的一個幕僚,也是屬盧家族的人。
“你是被方清放回來的?”
一見面,達扎路恭就直接詢問道,沒有半點客氣。
“大,大論,是,是這樣的。”
這位吐蕃貴族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顯然是昨夜受到了極大刺激!
“到底怎麼回事?”
達扎路恭指了指不遠處那個京觀詢問道,面色已然有些不善!
“大論,昨夜唐軍偃旗息鼓,悄悄從西市南面和北面進發,瞬間將西市四周團團圍住。同時西市內唐軍將整個西市點燃,後又開門突圍。
屬盧·傑桑嘉貢的部曲不得不退入西市防守,然後就……這樣了。
唐軍要殺我,我跪在地上高呼我是大論的幕僚,沒有參與屠城,他們才放我回來,讓我傳信。”
這人斷斷續續說道,然後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按吐蕃軍法,他已經犯了死罪,只是他還沒有活夠,壓根不想死。
“起來吧。”
達扎路恭嘆了口氣,不想再殺人了,這樣做也沒有什麼意義。
“對了大論,我見到了方清,他讓我將這把刀交還給您。還說若是戰場相遇,必不留情!”
這位劫後餘生的吐蕃貴族,解下腰間佩刀,將其遞給達扎路恭,正是後者當年送給方重勇的那把“疾風幻影刀”。
達扎路恭接過刀,將其抽出,發現刀刃上滿是缺口,顯然是沒少使用。
“看來方清這些年是沒少殺人啊。”
達扎路恭長嘆一聲,不知道是在嘆息什麼。或許是爲既生瑜何生亮而悲哀,又或者是爲逝去的青春而感懷。
他隨手將寶刀遞給親兵,似乎還有些嫌棄。
達扎路恭看向自己的幕僚,很是隨意的詢問道:“昨夜屬盧·傑桑嘉貢沒有安排巡夜的人麼?圍攻西市的部曲,都是瞎了眼麼?那麼多唐軍圍攏過來,他們都毫無察覺麼?”
他心中很是不解,屬盧·傑桑嘉貢也不至於這麼廢物吧?
當然了,達扎路恭心中也明白,昨夜自己也上當了,那支襲擊西渭橋大營的騎兵,只是來打“表演賽”的客串而已。
人家只當是熱身呢!
此時此刻,達扎路恭那張被曬得黝黑的臉上,感覺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猛扇了耳光一般。他和方清這次鬥法,輸了何止一籌!
“大論,方清怕我說不清楚,特意給您寫了封信。”
這人跟擠牙膏一樣,達扎路恭說一點他就交代一點。
“哼!你還有什麼隱瞞的沒有?”
達扎路恭瞪着眼前這位“不老實”的傢伙,低聲呵斥了一句。這位吐蕃貴族連忙訕笑道:“真沒有了,大論,就這些,其他的卑職什麼也不知道。”
暫時沒心情搭理這種油滑的貨色,達扎路恭當着一衆斥候的面拆開信,逐字逐句的看完,這才明白昨夜發生了什麼。
按照吐蕃人的理解,軍隊在長安城內調度,應該是在那寬達一百多米的街道上進行的。這麼寬的街道,軍隊行軍這麼大的動作,只要眼睛不瞎的,當然就能看明白是怎麼回事。
所以達扎路恭一直沒有派人攻佔城內製高點,因爲完全沒必要。從南面的城門,都能直接望到皇城的城樓了!
然而,方清在信中,卻是告訴了他另外一個“秘密”。
軍隊行軍,是可以在坊內進行的。無論是隱蔽,還是分兵,又或者是聚兵,都可以在坊內進行。所有相鄰的坊,地理上的構造,都是坊門對着坊門,中間只隔着一條街!
換言之,只要相鄰兩個坊內互相策應,那麼就可以趁着在街上巡視的吐蕃人不注意,快速開門讓隔壁坊的軍隊進入本坊,然後關門。
特別是夜晚行軍時不點火把的情況下,類似的動作,堪稱是毫無破綻!
就是利用這種說穿了一錢不值的辦法,唐軍得以在各坊之間穿行,最終實現了對吐蕃軍一部的合圍!
就在達扎路恭眼皮子底下,虎口拔牙!
全殲屬盧·傑桑嘉貢部,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他面前這個倒黴蛋也是被屠宰前,高呼自己是大論身邊的幕僚,才得以倖免。
至於方清爲什麼會這樣做,達扎路恭也想明白了。
屠城者必被屠,反之,沒有參與屠城的,唐軍不會濫殺。這是警告吐蕃軍不要在長安大開殺戒,否則開遠門前的這個京觀就是後果!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方清的兵法學得好啊。”
達扎路恭將手中的信撕得粉碎,感慨嘆息了一句。
方清昨夜就是這樣用兵如神,在不浪費兵力的情況下,將突入城內,在局部形成孤軍無援局面的屬盧·傑桑嘉貢部全殲!
至於城外的吐蕃軍主力,方清壓根連想都不想,直接虛晃一槍。
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該出手的時候,絕不浪費兵力!達扎路恭忽然心中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這場勞而無功的戰役,還要進行下去嗎?
他觀察了一下身邊斥候的面色,發現這些人臉上都閃過一絲懼怕之意。很顯然,面前被燒焦的那些人頭,向他們無聲訴說着某些比較恐怖的事情。 所以,方清爲什麼要故意留個俘虜送這封信,爲什麼要替他這個敵軍主將覆盤昨夜的戰鬥,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達扎路恭心中頓時如明鏡一般。隨即,他對着一衆斥候輕輕擺了擺手,轉身就走一句話也沒有說。
……
懷遠坊的大雲經寺前,一羣和尚正在這裡做法事,超度亡魂。臨時組織起來的民夫隊伍,正在收斂屍體,一副忙碌的景象。
雖然吐蕃人近在咫尺,出了開遠門往西到西渭橋,就是吐蕃軍的大營。
然而,好像所有人現在都不怕他們了!
經過昨夜一戰,吐蕃軍屬盧·傑桑嘉貢部被全殲,吐蕃人元氣大傷,受到了極爲沉重的打擊!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位吐蕃大論都敢派兵來報復,那大家也都服氣。
“官家昨夜用兵如神,末將十分佩服!接下來末將自請爲先鋒,爲官家開路,請官家應允!”
李嗣業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在一大堆屍體旁邊,在一旁做法事的和尚目瞪口呆的時候,跪在方重勇面前請戰。
他身後一衆親兵,雖然人人帶傷,但都是跟着李嗣業一起跪下請戰!
這些人都是在西域打老了仗的人,然而直到昨夜,他們才知道什麼叫“神兵天降”。又要給他們解圍,又要把吐蕃人關進西市裡面玩“燒烤”,還要把困在西市裡頭的百姓撤走。
一個不小心,就會引起極大的混亂。
但是方重勇指揮銀槍孝節軍精銳,以南面的懷遠坊爲突破口,先打吐蕃人的指揮體系,後撤傷兵和百姓,最後將圍困西市的吐蕃軍,如同趕羊羣一樣趕進西市內。
可謂是因地制宜到了極致!
沒在長安巡邏個五年十年,壓根不可能有這樣的大局觀!什麼名將名帥,沒有這樣的經歷,都發揮不出與其匹配的實力來!
“軍心可用!”
方重勇面色淡然說道,將李嗣業扶了起來。
不過他卻是在心中暗道:可惜達扎路恭不會繼續在長安逗留了。
李嗣業戰意高昂,吐蕃人卻未必會配合。方重勇推測,達扎路恭沒有繼續在關中待下去的理由,這位吐蕃大論,大概率要撤退到蘭州,然後以渭州爲邊界,跟大唐講和了。
此戰最大的意義,就是讓達扎路恭認識到,吐蕃人沒有能力佔據關中,更別提在長安討便宜了。所以只要這位吐蕃大論還殘存最起碼的理智,他都不會繼續在長安跟汴州軍鏖戰。
明知道對手在長安是主場作戰,明知道對手補給線更近,而且後援充沛,卻一個勁的要找場子回來。
這樣的人,能在吐蕃國內坐穩大論的位置麼?
想想也不可能。
方重勇從不低估達扎路恭的智商,這個人不僅不蠢,而且很有手腕。
正在這時,張光晟匆匆忙忙的走過來,在方重勇耳邊低聲稟告道:“官家,吐蕃軍一部已經離開西渭橋大營,向西面而去。斥候不敢靠得太近,暫時也不知道他們是想跑路,還是想迂迴到長安其他城門,然後潛入長安戰鬥。”
假裝要跑,最後卻繞圈子來到敵軍側後,這樣的事情方重勇不僅見過,他自己甚至都經常玩這種操作。
所以目前斥候偵查到的情況,不能說明什麼,至少還不能確定。
當然了,等確定的時候,吐蕃人已經實現戰略目的,那時候行動已然來不及了。
“吐蕃人要跑,通知王難得準備追擊。”
方重勇對張光晟吩咐道。
“要跑?吐蕃軍主力尚存,他們跑什麼?
昨夜被我全殲一部,那能不報復回來麼?”
張光晟疑惑問道。
人們通常都是期盼着事情朝着他們預想的方向發展。比如說現在戰局很順,所以張光晟就希望吐蕃人趕緊的來報復,然後被痛毆,甚至被全殲。
可是,一個正常的,有腦子的敵人,在發現戰局對己方極爲不利,並且沒有多少辦法改變的時候,他們往往會採取退避三舍的辦法。
有些人甚至乾脆直接割肉離場!不玩了!類似的事情,在歷史上可以說屢見不鮮。
吐蕃人在長安城內吃了大虧,他們不跑難道留在長安下蛋?
方重勇無奈笑了下,輕輕擺手道:“你去讓親兵傳令就是,吐蕃人跑不跑,又不是你說了算的,去吧去吧。”
他給達扎路恭寫了封信,並拆解還原了昨夜作戰的戰術,其用意,就是希望達扎路恭快滾!
關中,始終都不是和吐蕃人較量的主戰場。
而且,他現在還不能把達扎路恭和這波吐蕃軍主力幹掉!吐蕃人,是一枚棋子。方重勇要利用這枚棋子,來凝聚各方共識。
正因爲有吐蕃人虎視眈眈,所以關中天龍人,需要他這個汴州朝廷的權臣,來維護西面的國防安全。
一旦吐蕃人迅速衰落下去,那麼這個共識就不存在了。方重勇就會面對當年李寶臣所面對的那些問題。
這個道理,他沒法跟其他人去說,甚至絕大多數人都不可能看出他的圖謀。
長安西市在隋煬帝時期就已經建立,昨夜汴州軍神兵天降,李嗣業如果不依照方重勇之命火燒西市,那麼汴州軍就對屬盧·傑桑嘉貢那幫吐蕃人沒辦法了麼?
絕對不是的!甚至都不會影響什麼!
但西市燒掉了,對於長安貿易樞紐的地位,是一個嚴重打擊,也是拆掉了關中天龍人的錢袋子!
至少也是挖了個洞。
偏偏大家都還要感謝方重勇來解圍,作惡的都是吐蕃人,關方官傢什麼事?
方重勇的厲害之處,從來都不是戰陣上的廝殺,而是與戰爭相關的謀劃與佈局。此番對抗吐蕃人,在長安大打出手,本身就是跟削弱關中天龍人掛鉤的。
現在,關中的戰鬥,應該是基本上結束了。
如果達扎路恭能明白他這個官家不方便說的那層意思的話,應該立刻就走,然後在蘭州佈防。
汴州軍收復河西隴右之地,也是遲早的事,不是今年冬天,就是明年春天,但那是後話了。
“準備收拾一下行囊,很快我們就要回汴州。”
方重勇叫住張光晟又吩咐了一句,然後翻身上馬就往東面而去,離開了懷遠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