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出發到河西,大體上可以有三條路可以走。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隴右河西路”、“吐谷渾路”以及“回紇路”。
回紇路是先到靈州再從大漠去涼州,這條路線基本上不需要考慮,無論是方重勇還是他麾下的幕僚,誰也不想走這樣的“捷徑”。
光是刺激朔方軍的後果,就無法承擔。
吐谷渾路,則是要先經過河湟谷地,再從大斗拔谷去涼州。這條路,雖然也可以走,但一路城池都被吐蕃人控制,在吐蕃斥候的監視之下,達不到戰役的突然性。
隴右河西路則分爲南、北兩道。
南道從長安出發,經蘭州金城至涼州。
北道則是從咸陽縣西北行,渡黃河至涼州。北道比南道路程短,但北道道路險峻,通行不便。南道雖遠,但道路相對平坦,行人商旅多走南道。
這些路線看似選擇很多,實則只有隴右河西路的南線可以走。
當方重勇帶着幕僚團抵達長安後,中軍兵馬已經在此厲兵秣馬多時了,糧秣、箭矢,運糧的騾馬及牲畜,一應俱全。比起上次出兵關中,這次出兵河西,可以說紮紮實實的準備了一年,後勤保障花費了很大氣力。
此時已然是深秋,田間早已不見收割麥子的農夫,只留下光禿禿的土地,田埂邊還有枯黃的雜草無人打理。
近些年關中人口大量逃亡,土地有了極大富餘。不過這些土地大部分還是處於撂荒狀態,有許多佃戶沒有均田,依舊是在給關中天龍人種田,日子過得苦哈哈的。
灞橋東岸,方重勇看着長安郊外荒蕪的景色,心中五味雜陳。
“官家,運糧的輔兵已經組織好了,都是關中本地人。”
張光晟上前稟告道,他也察覺到,方重勇似乎是有心事。
“達扎路恭就算退出了涼州,也會堅守河湟谷地。隨着我們補給線拉長,當年開元時與吐蕃之間的拉鋸,又會復現。
一如既往。”
方重勇看了張光晟一眼,搖頭嘆息道。
地緣政治有其客觀規律,只要青藏高原的溼潤氣候不出現劇烈變化,那麼大唐與吐蕃之間在隴右的對峙,就不會停下來。
哪怕達扎路恭死了,哪怕吐蕃國內又換了贊普,也是一樣的。
同樣,只要新朝廷有邊防需求,不願意放棄河西走廊,那麼開元時期的戰略佈局,也會被繼承下來,繼續和吐蕃人對峙。
“官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河湟谷地以西全是高原,我們上不去,即便上去了也打不過吐蕃人。”
張光晟無奈勸說道。
他明白方重勇的心情,這位方官家就是想建立一個勝過大唐的新朝代。可是,現在又不得不走到過去的老路,依舊要繼承過往的戰略佈局。
這種憋屈與無奈,他亦是感同身受,卻也同樣無計可施。
“這些不提也罷,今年關中如何?”
方重勇轉換了話題詢問道。
如今長安城,已經在行政上被分割了。城內坊舍,也處於無人看管的狀態,早就不復當年盛況。
“回官家,真要說的話,不是太好。如今關中盜匪不少,像是一夜間冒出來的一樣。卑職以爲,或許是……比如說上次延州的那次叛亂,就是李氏宗室所爲。其他的,也不能排除嫌疑。”
張光晟小說稟告道。
如今關中的情況可不太安穩,有能力跑路的已經跑路到汴州了,畢竟那邊機會更多些。李唐宗室裡面不少人暗地裡謀劃着什麼,當然了,這些人也不可能顧頭不顧腚的梭哈,表面上看,他們似乎還挺老實的,背地裡有什麼就不好說了。
畢竟,箭永遠是沒有射出去的時候,威脅最大。
“你有什麼想法麼?”
方重勇雙目平視前方,看着河對岸破敗的春明門詢問道。
“回官家,卑職建議,天子可以下一道聖旨,讓宗室子弟集中於陳留縣居住,遷出關中,住在天子腳下。
如此,便於宗正寺管理,也可以絕了很多人不必要的心思。”
張光晟提出了心中琢磨了很久的想法。
李唐宗室若是分佈於各地,不方便“管理”,有人振臂一呼,很多時候也會帶來不少麻煩。
當年楊廣攻高句麗時,後方楊玄感謀反,可是狠狠擺了他一道。
往事復現也並非不可能,特別是在準備出兵河西,攻打吐蕃的這個節骨眼。
不得不說,張光晟當了幾年金吾衛中郎將,政治頭腦確實長進不少。
“不錯,這個建議很好。”
方重勇微微點頭,表示讚許。他打算馬上就寫信回汴州,讓元載“勸說”天子實施。
過往的時候,汴州朝廷還是有些危險,因此方重勇和李唐宗室的矛盾還不算突出。而今汴州朝廷已經在席捲天下,他和李家人已經處於矛盾衝突的核心位置。
這個時候,即便是韜光養晦,即便是隱忍退讓,也不可能消弭矛盾。
與其這樣,還不如提前佈局!準備辦那“驚天動地”的大事。
方重勇立刻將大聰明叫來,對他吩咐道:“派人回汴州,通知一下元載,讓他依計行事。”
依計?
依的是什麼計?
大聰明不知道,不過這件事似乎也不需要他知道。方重勇如今已經是越來越注重保密了,爲了防止走漏消息,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請官家放心,卑職這就去辦。”
大聰明對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隨即退下。
“官家……”
張光晟似乎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方重勇擡起手,示意他不必說下去。
“你統計一下還在長安及周邊地區的宗室子弟,有多少戶,有多少人,將其裝訂成冊。到時候朝廷會安排這些人在陳留縣落戶。
如果有人不願意搬遷,那麼以謀反罪論處,到時候你就不必留手了。”
方重勇面色平靜吩咐道,伸出手做了一個劈砍的動作。
張光晟心中一緊,已然明白了對方要做的事情是什麼。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爲“那件事”做鋪墊做準備。
終於要來了麼?
“官家,卑職想一同出征河西。卑職熟悉河西地理,應該幫得上官家的忙。”
張光晟一臉激動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他還是想上戰場,不想幹帶着丘八抓人抄家的活計。
“不必,達扎路恭這次輸定了,關中的事情同樣很要緊。”
方重勇斷然拒絕了張光晟請戰。
既然吐蕃人很可能長期與大唐在西面保持對峙,那麼打敗達扎路恭的軍事意義,也就沒有那麼大了。它更多的,還是爲了給自己的皇冠上鑲嵌一顆明珠。……
大軍出征,汴梁城依舊是如往日那般熱鬧。只不過,“垂簾聽政”的太后武氏,和少年傀儡天子李償,日子卻不如外人想的那般風光無限。
他們即便是什麼也不做,汴州朝廷依舊是運行平穩,有他們沒他們一個樣。
這天一大早,武氏從噩夢中驚醒,她夢見方清帶兵殺進了汴梁城皇宮,裡裡外外都是血,到處都是屍體,宮內的屋舍在烈火中熊熊燃燒,那是怎樣一種恐怖地獄啊!
正當武氏剛剛穩住心神的時候,宦官霍仙鳴來報,京兆尹元載求見!
想起昨夜的夢境,武氏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不過她可沒資格說不見元載,只好草草梳妝過後,在霍仙鳴的帶領下,來到了紫宸殿中的一處偏殿,也是天子跟大臣們單獨會面的地方。
“元府尹一大早求見哀家,不知是有什麼要事相詢呢?”
武氏拿捏着腔調詢問道,雖然已經儘量保持鎮定,但聲音中還是難免有幾分顫抖。
“長安殘破不堪,朝廷遷都回長安,已經是不可能了,可是關中依舊有很多宗室子弟居住。
官家以爲,他們作爲天子的親戚,也應該居住於皇城側畔,不該離得那麼遠。
尋常之家且有經常探親之事,天家豈能對宗室視而不見?
故而官家請求將關中宗室遷徙,定居於先帝之封地陳留縣居住。不知道太后對此有什麼看法沒有?
天子年少,一切都由太后定奪,不知道太后怎麼說?”
元載綿裡藏針詢問道。
將宗室遷徙到汴州?
武氏聽到這個建議,心中一驚,隨即便想到了方清可能的圖謀。
宗室若是分散於全國,一旦有事,方清要平息紛爭還頗有些費周章。但是宗室子弟若是集中於汴州,那麼……就好辦了。
怎麼說呢,武氏感覺方清心思還挺縝密的。只是這個問題,她卻不想答應,至少不想答應得太痛快。
“事關重大,哀家以爲,還是等官家得勝歸來後再行定奪爲好。”
武氏面色爲難說道,明擺着不想就範。
“太后,微臣也不是想威脅你,只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元載先是對武氏叉手行了一禮,隨即雙目瞪着她繼續說道:“這太后你不想當,有的是人想當。李償不想當天子,有的是人能當天子。官家讓下官問問太后的意思,是給太后體面。可是太后推諉拒絕,那就是不給官家體面了。太后若是想體面,那就發詔書,證明天子依舊可以對政務發號施令。太后若是不想體面,那下官也可以幫太后體面。”
元載的話語十分露骨,嚇得武氏面色蒼白。
要知道,中華上下五千年,也不過是出過一個武媚娘。不是說所有姓武的女人,都有武媚孃的政治水平!
聽到元載的話,武氏頓時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哀家,哀家只是覺得從關中搬遷到汴州太麻煩了,太麻煩了。”
武氏辯解道。
“那太后不反對咯?”
元載逼問道。
他性格潑辣睚眥必報,根本就不講究什麼溫文爾雅,即便是面對所謂的太后,也依舊不加收斂!
“哀家會下詔書的,請元府尹放心。”
武氏看到元載面色緩和,心有餘悸保證道。
“如此便好,是本官唐突了,請太后見諒。”
元載假惺惺的說道,臉上雖然帶着笑容,實則毫無敬意可言。
武氏心中不由得一陣悲哀,因爲真相纔是快刀,纔是傷人最深的東西。
確實如元載所說,如果自己不想體面,那麼別人就要來替她“體面”了。到時候,丟人的可不是方清啊。
看到武氏似乎服軟了,元載像是於心不忍一般的嘆了口氣。
他忍不住開口勸說道:“太后,如今天下是什麼局面,相信下官不說,你也是知道的。倘若真有那麼一天,太后想過要怎麼辦嗎?”
元載問得很是隱晦,但只要武氏不傻,應該就能明白話語中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切,都是爲了“那件事”!
武氏不吭聲,她不敢答應。因爲不管她怎麼想,史書也一定會記錄得明明白白,按照方清的意思記錄。
“這是官家的意思麼?”
武氏實在是無法迴避,開口詢問道,語氣平淡。
元載搖搖頭道:“這不是官家的意思,是下官想問一問太后。天子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太后真的覺得,那個位子好坐麼?”
武氏依舊不答。
元載繼續勸說道:“有的時候,一個人若是死去,會死得完全沒有價值,甚至死後還會被其他人編一個荒誕的理由,以至於後世嘲笑千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之事未必爲真,但他失敗了,編史書之人,就能將這樣的事情堂而皇之的記下來。太后,官家是一個喜歡體面的人,下官已經不止一次在說了。”
“所以,元卿家是想哀家做什麼呢?”
武氏無奈詢問道。
“請太后下一份詔書,直言天子年少無法主持國政。天子之位,應該禪讓於官家。
之後,滿朝文武都會力勸太后收回成命,官家也會嚴詞拒絕。此後,這件事便會不了了之。”
元載不動聲色說道。
武氏一愣,她本人並沒有什麼玩弄權術的經驗,但直覺上認爲,元載所說之事,頗有些意味深長,絕非是無的放矢。
“元卿家所說之事,就不能等官家回汴州再說麼?”
武氏反問道。
“下官說了,官家希望體面,也希望太后和天子體面,這只是下官的一點建議,是爲了天子好。”
元載強調道。
武氏揣摩了一番,微微點頭,算是默認了。
“那請太后現在便手寫詔書吧。”
元載見武氏答應了下來,趁熱打鐵說道。
“這……”
武氏也沒想到元載這麼不要臉!她都答應下來了,肯定會發詔書的,沒想到對方就這樣沉不住氣。
“好,哀家這便寫!”
武氏咬牙切齒的說道,說完找來文房四寶,當即書寫了一份詔書。
元載看到詔書上說天子願意禪讓給方清,以全國家,頓時心花怒放。
他壓住內心的激動,將詔書收好後,對武氏行了一禮,然後腳步輕快的離開了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