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沒有睜開眼睛,他重新聽到了頭頂窗外的夜風。
西王母夢裡滿飲的葡萄美酒似乎真能令人醉去,他手中確認了一下溫軟柔滑的皮毛,意識下沉,就此安詳地進入了夢境。
裴液很久沒有做夢了,沒有做那種徹底的夢。
自得到鶉首之後,很多時候哪怕在夢裡他也清楚地知曉自己在做什麼,夢很少會縹緲跳脫,他在深處清楚地知曉每一個元素是來自於他心神的哪個部分。
但今天的夢顯然不是。
有些不屬於他的夢進來了,它帶着陌生的味道,裴液意識到是西王母夢境的延伸。
它十分簡單,沒有任何的侵入感,在抵達之前甚至先給入夢者以清醒,彷彿一個禮貌的訪客。
也沒有任何雜亂的信息,裴液立於一片白霧之中。
他低下頭,手裡有一柄劍,向前方看去,雍戟持槍立在那裡。
裴液握了握手中的劍,真實而鋒利,他看向雍戟,對方既沒有受傷,也沒有受到什麼限制,這裡無處可逃、無處可避,也沒有水與火。
只有兩人向着對方流露出鮮明的殺意。
裴液正要出手,白霧已然飄去,這道場景如煙消散,他清醒地墜回了自己的夢境之中。
王母之夢消失了,彷彿只與那碗葡萄酒帶來的淺淡醉意同來同去。
裴液靜了一會兒,這個夢境要昭示給他的東西似乎十分清晰,甚至沒有可以誤解的空間。
要他做到事情似乎也很基本。
——想要殺了他,那麼你要能勝過他。
沒有仙權,沒有猝不及防,正面地,勝過他。
這是裴液第一次接受這樣神異的啓示,他選擇相信。
鬆開了自己的意識,令它軟軟地休息下來……再睜開眼時,一束光亮就已照在額頭上來。
春天,清朗又涼爽的時節,被子、木頭、花草,一切的氣味都很新鮮,裴液伸個懶腰坐起來,黑貓早已蹲伏在窗臺,安靜望着窗外。
裴液伸手把它撈在懷裡,勾腿從牀下找鞋:“又在修煉啊。”
“嗯。”
“你現在有多重了。”裴液拖着鞋來到缸邊,提起木盆,推開缸蓋,挖了一盆清涼搖晃的水。
把小貓擱在盆邊,裴液扯了塊毛巾搭在脖子上。
“比你想象得要重。”黑貓慵懶地探出一隻爪子,撥弄着近在咫尺的水波,下一刻被少年的大手猛地掬走了一大捧。然後上面噗呲噗呲地揉着臉,冰涼的水點就稀稀疏疏地落在它的身上。
黑貓一開始其實不清楚爲什麼少年洗漱時也總愛帶着它,不唯早上,夜裡洗澡也愛把它放在水桶邊上,站起來露出大屁股的時候就呵呵一笑,擰着它的貓頭轉向另一邊。
但漸漸它也習慣了,少年其實並不是獨在洗沐之時,而是在任何時候都會下意識把它帶在身邊。
哪怕是從窗臺到盆邊這麼幾丈遠的距離。
深處那些纖弱敏感的情緒,也許黑貓比他自己知曉得更清楚。所以它也習慣了默默讓自己處在他的感受中,要麼是觸感,要麼是氣味,要麼是視野……有時候它想去些別的地方,也儘量令他睜開眼或者轉個頭就能看到。
“我想你……八千斤了。”裴液含糊不清,“我都舉不動你了。”
仙狩的修煉比人類要簡單得多,它們的一切只與玄氣有關,只要生長就可以了。
來神京之後它能從許綽那裡得到大量的靈丹寶藥,由此才能夠令軀體生長到能夠遮蔽少年的大小,如果還如在博望時小蛇般的長短,那連魚嗣誠半槍也抵不住了。
“一萬二。”黑貓道,把爪子收回到頭下做墊子,少年洗過幾輪的水它就不愛再碰了。
“肥貓。”裴液刷着牙。
黑貓不答,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水,跳到了旁邊架子上。
果然下一刻裴液咕嚕咕嚕的漱口水就濺在了木盆旁。
裴液轉身穿上修劍服和靴子,提上劍,把黑貓拎在肩上:“想吃什麼。”
“魚。”
“生的麼?”
“嗯。”
“我吃餅。”裴液想了想,“過後花園時給你從池塘裡捉一條。”
其實黑貓也並無飲食需求,於本體而言,人類的飲食還不夠塞牙縫的,它的生命維持也來自於玄氣。
但裴液有着投喂的需求。
就此往課堂而去。
此後三天,裴液都如此過着清靜而規律的劍院生活,聽課、弈劍,每日度過三五個練劍的時辰。
有時候他也挺好奇兩位院友的修行進度,但楊真冰反正每天就是練劍練劍,問他也只會說“劍峰無頂,不知身之高低”。
顏非卿則天天就是捧着本舊道書,裴液真懷疑他劍早就鏽在了鞘裡。中午晚上問都不講話,揀早上問他,他說“夏蟲不可語冰”。
裴液也就懶得和他們聊。
顯然還是丙六劍場裡的世妹可人,裴液每天最喜歡的就是和少女一同練劍,三天來其實兩人不大對練了,裴液主要是研讀新得的洞庭《雷琴》,但也喜歡去劍場裡盤在青石上翻書。
三天下來,裴液也約莫理解了這門劍的模樣。秋驥子要他去學學琴確實不是玩笑,因爲這門劍立劍就是以雷爲弦,深重奔烈,裴液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氣質的劍術。
它顯然比以往接觸的任何一種劍都要強大,在“一劍”這個概念上或許比不過【號白露】,但拉開視野來看,這算是一門裴液唯一接觸的純然攻劍。
它之所以強大得令裴液陌生,蓋因以往所有的攻劍,【清鳴】【傷神】【濯眼】等等無論如何強大,都仍在劍者自己的掌控之中,【號白露】將這條路走到了極致,一瞬汲走了劍者身體內的一切力量,以至令他僵癱一瞬,但它依然在裴液的掌控之中。
而《雷琴》則在一開始就要求劍者放開對劍的掌控。
盡情地賦予它力量,而不必考慮掌控的事,令其如脫繮之烈馬、天上之奔雷,成一種人力難系的磅礴氣勢。
這種大膽的解放固然令人心馳神往,但劍畢竟是手中之物,如果強大到脫離了人的意志,又如何使用呢? 陽剛猛烈至極,反傷劍者,敵人亦容易看破,不是好劍。
撰劍者給的解答是,把天上的雷霆當做一張琴。
劍者不必掌控自己迸發出的聲音,你心中有那篇樂章,縱然力量脫離掌控,只要彈奏不脫其意,擊發的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因而此劍一共三章,三章取意都是自曲中而來,裴液固然也可以憑超凡的劍感硬去領悟,但畢竟不如從琴中追溯撰劍者的用意。
正如《初月北雨》非在此雨中方能得其魂魄,這門《雷琴》習得琴曲後,理解自然也會豐富一層。
“銀兒,你會彈琴嗎?”時值正午,裴液合上手中劍籍,瞧着提劍走過來的少女。
姜銀兒額頭帶汗,喘息細細,從小包袱裡翻出水來喝了一大口,瞧着少年:“什麼?”
“琴。”裴液擡手擡起十根蛆般勾了勾,“你會彈嗎?”
姜銀兒把劍擱在石上,轉身坐在少年身邊:“小時候學過一些,後來就沒練了。怎麼了世兄?”
“我想找人教我學琴。”
“啊?”姜銀兒怔住。
“啊什麼。”裴液瞧她,“你這是什麼表情?”
“沒沒……我有些驚訝。”姜銀兒連忙斂容,認真道,“世兄想學琴……我知道長孫小姐從小在學的,上回我們聊天說到了。只不知她現下還在沒在練。”
裴液想了想:“長孫是書香門第的千金,琴棋書畫肯定樣樣精通的,過年她還給咱們畫年畫來着。”
“嗯,那等明天天山宴上,我帶世兄去問問她。”
裴液笑:“怎麼還要你帶,我和長孫關係也很好的,我們在國子監是同案的。”
姜銀兒默然一下:“世兄,明天還是讓我跟着你吧,我是爲了保護你。”
“……啊?”
姜銀兒卻不再說了,抱着葫蘆低頭喝水,道:“整個修劍院都受到了邀請,說明日卯時一同過去,世兄一起嗎?”
“明天趕早我先去一趟修文館,然後再去和你們匯合吧。”
前日他去修文館沒趕巧,李賀正不在,於是只給院中管事留了信。昨日那邊遞了信箋過來,說李賀約他明晨相見。
裴液伸個懶腰,望着牆頭想着明天。
天山別館啊。
“好。”姜銀兒道。
她瞧着明亮的天光,心想照夜她們這時候不知曉在做什麼,明日不要嚇到世兄啊。
……
崔照夜牽着長孫玦立在樂遊原的小亭子裡。
自春天以來,這裡最是遊人如織。近覽有廣袤平原、綠蔭池瀑,遠眺有樓臺神京、蒼蒼五陵,實在風光曼妙。
但即便樂遊原上景色無限,人們也時不時被這個方向吸引去目光。
成片的青春少女,聚在一處,鶯燕笑語,裙裾飄飄,堆成盎然耀眼的春光。
實在是挺令人驚異的一大片,依偎在一方亭池旁,全都望着那座小亭。中間也摻着些年輕的公子書生,但都坐得很邊緣,抱團取暖般喁喁私語,實在翻不起太多風浪。
遊人們第一眼瞧着驚異,第二眼下意識就要爲這驚異找個緣由,這時目光一掃,就能瞧見亭子邊立的那面挺鮮豔的綢布,上面繡着五個字。
裴液同好會。
外地入京的人們一定驚異,但本地居民則早習慣了各種新鮮玩意兒。“裴液”這個名字也不算陌生,即便最不關心朝政大事的百姓,多半也有耳聞去年冬的那一場聖人百官觀的什麼劍賭,再一介紹那個獲勝的劍者,大家多半也就對這個名字有認知了。
而比較令人驚訝的則是這些人竟毫不閉門自樂,中間擺着許多小畫幅、小刻像、小綢帶等等精巧的物什,每瞧見有好奇的人靠上來——尤其這人若看着是年輕的同類少女——邊上的人就會熱情地邀請對方進來瞧了瞧,笑聊一番,然後送一兩樣好看玩意兒。
在這種歡快的招呼裡,許多閒在的新人都留了下來,被圍着問東問西。
青裙的少女提劍立在這兒怔了一會兒,就是這樣被拉了進去。
這是她頭一次來神京,當然也是頭一次登上這座詩文裡的樂遊原。買了串神京的糖葫蘆,嚐了兩顆有些粗糙,選果製糖都不細膩,於是就拎在手裡,慢慢吃着。
雨早停了,除了當日急急問得了少年的安危,後面她都沒讓自己去想那個名字,這兩日短暫清閒,就一個人拎着劍慢悠悠觀覽神京風物。
但猝不及防就瞧着了這亭邊的橫幅。
愣住了,瞪大了一雙慵懶的眼睛。
圍坐着的少女們其實一下就被她吸引,好些個話頭都一時停下了,互相指看。
即便是在鮮豔容顏司空見慣的神京,這道身影也過於令人眼前一亮了。
那張臉清靈美麗,除了眼角淡淡點了些青意,整張臉沒有一點妝容。偏偏這樣乾淨清白的一張臉,青裙長劍,捏着糖葫蘆的手修美好看,握劍的那隻卻戴着纖薄的手套。
尤其她眉眼間的氣質更叫人傾心,好像慣經風浪的樣子,簡直不像這個年紀的同齡人。
“姐姐。”邊上一位官家小姐已忍不住叫道,“你也喜歡裴液少俠嗎?”
李縹青心裡簡直猝不及防叫人輕輕掐了一下,怔道:“你們,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我們是裴液少俠的同好會,亭子上面是我們的會長崔照夜。”官家小姐笑道,“姐姐,你知曉裴液少俠嗎,是我們神京現下最厲害的劍者之一呢。”
擔心這位氣質卓異的少女對這種無聊的活動不感興趣,她又連忙道:“姐姐你提着劍,也是江湖中人嗎?我們在挑選明日去天山劍宴的人呢,你要不要一起瞧瞧?”
“哦?”李縹青有些驚訝,“你們有很多天山劍宴的請帖嗎?”
“嗯,崔會長幫我取來的,她可厲害了,聽說裴液少俠本人都和她關係很好!”官家小姐道。
挺出乎她意料的,這位少女並沒有看起來那麼高卓,她怔了一小下,點點頭,在攤邊蹲了下來:“我能聽一會兒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