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江的眼睛在眼皮下轉動了兩下,然後慢慢睜開,眼前仍是一片昏暗。他吸了口氣,頓時感到喉嚨乾啞無比,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腰背也彎折着。呼吸平穩一些後,他用手扶着斑駁的牆壁,緩緩靠坐起來。
應該是到早上了吧,他這樣想着。從牢房上方狹小的窗子,可以看到一縷清冷的光透進來。在這種地方,白天和黑夜早已失去了意義。
他將手上一塊皮毛舔舐乾淨,揉了揉朦朧的眼睛,之後在室內環顧着。鐵欄制的牢門旁,放着一隻沒有洗過的碟子,上邊擱着兩塊乾硬的饅頭。
站起身,一步一頓地挪過去。他把一隻饅頭掰成小塊,艱難地吞嚥着。乾硬的饅頭滑過嚴重乾旱的嗓子,讓他感覺就像吞下了一塊石頭一樣。他不得不將饅頭含在嘴中許久,才能勉強嚥下。
吃了兩三小塊,他就把碟子擱在一旁。不能全部都吃光,因爲這一小碟是一天的食物量。
完全沒有事情幹,他只得放空大腦,手裡下意識拈起一根稻草,在手中不斷揉搓,直到成爲碎屑,然後再循環往復。相比起這種無聊,身上被毆打的多處傷痕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不知道在這鬼地方呆了幾天了,但是應該至少有兩三天了。那樣的話,鹿鎮和陳鳴他們應該早已經發現了自己失蹤這件事了。他們會怎麼做呢?杜江不知道,但是他有一種感覺,危險正在不斷逼近。
一件令他不解的事是,和他關在一起的李成,被放出去了。
剛入獄時,當杜江得知了李成出賣自己的時候,他非常生氣。除了那幾句話,幾天來,他再沒有跟他說過一個字。李成在糾結了一會兒之後,也沒有再理睬杜江。兩人尷尬地待着這樣一間狹小的牢房中,直到警察拿着鑰匙,把李成提出了牢房。
原先,杜江以爲是提審,可是,之後他就再沒有回來了。
他被帶到了另一個牢房?被殺了?還是,放出去了?
杜江猜測,他可能是放出去了。畢竟他的作用,就是供出並抓住自己。現在已經用不着他了,那麼對於一個小人物來說,自然沒工夫爲難他。
不過,真的只是這麼簡單嗎?
杜江閉上眼睛,默默想着,逐漸地,這些想法撤出了腦海,留出了一片片的空白。到最後,這些空白連綴起來,腦中只剩下了無聊和安靜兩種感覺,在這些令人怠惰的感受支配下,他又逐漸充滿睡意。
當睡意讓他的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掠過,又轉瞬即逝:
平時嘈雜的警局,今天,爲什麼這麼安靜?
一大早,工人居住的棚戶區中就開始熱鬧起來,今天,這裡甦醒的時間要比平時稍早些。
盆和瓢叮叮噹噹碰撞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支工業時代的編鐘樂曲,在下里巴人的領域響起。在狹窄逼仄的小巷中,架着一些爐子和鍋,正冒着嫋嫋的蒸汽。
一切似乎都如往常一樣。
大家穿好衣服,從棚屋中探出身來,彙集到路上,流淌向道路下方的街口。到了那裡,大家卻沒有繼續前進,而是聚集起來,就像是河流正中心出現的一個大漩渦,讓水流停駐不前。
鹿鎮站在街角,左手緊緊握着劍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陳鳴在他身邊,將一塊紅色的布抱在胸前,緊張地看着越來越多的人羣。
等到太陽在天際投出一道白色的光芒,棚戶區裡已經沒人了。大家已經集合到了街口,等待開始罷工。
鹿鎮站上一個木箱,示意陳鳴展開那塊紅布。那是一條橫幅,上面用白漆寫着“還我工資,縮短工時”八個大字。
“這是我們的口號,”鹿鎮大聲說道,“還我工資!縮短工時!大家在罷工的時候,就大聲喊出來,讓他們知道,我們到底想要什麼,也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一片歡呼聲傳來。
“走吧!向工廠區進發!”
晨曦自東方升起,照在工廠區的廠房和煙囪上,使得煤灰色和金色交相輝映。平日裡已經開工的廠區,如今處在一種別樣的更爲安靜的環境之中。雖然仍舊有些工人來到廠裡工作,可是廠區內已經不復往日的盛況。
慢慢地,一陣接着一陣的呼聲由遠及近,向着廠區迫近。十多分鐘後,大部隊到達了工廠區的中央街道。
鹿鎮和陳鳴舉着橫幅,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頭。他們的身後,是身着工裝和布衣的工人。他們舉着木棍或是鏟子等工具,結成幾列參差的長隊,高呼着口號:
“還我工資!縮短工時!”
進入工廠區之後,這呼聲越來越高,似乎希望傳遍工廠的每一間廠房,每一臺機器,每一個角落。
路邊一個工廠的廠房,那呼聲從窗口,從門口,悄悄地溜了進來,在牆壁間迴盪。還在機器前工作的工人也紛紛停住了手中的活計,停在了原地,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沒有移動身體。
“活幹起來,別停手!”
一個聲音粗糙地喝道。那聲音來自廠房的門口,那兒站着一個粗壯矮小的男人,滿臉胡茬,嘴裡不住地嘟噥着,手臂大幅度誇張地揮舞。工人們看看他,只得繼續工作,可耳朵仍然關注着外面街道上的動靜。
從大門進來了幾個人,直奔車間,在車間門口被攔了下來。男人凶神惡煞地問他們幹什麼,那幾個人不說話,直接將男人推倒在地,由其中兩個人制住,餘下的人則進了廠房。
“不要再給老闆賣命了,”一個走進車間的青年工人號召道,“跟我們一起罷工,拿回我們少掉的工資!”
機器前的工人們仍然躊躇不前,僅有幾個較爲年輕的工人慢慢挪步向門口,繞過被壓在地上的監工後,快步跑向了遊行隊伍。年長些的工人,只是默默關上了機器,站在一旁,但並沒有像年輕工人那樣加入隊伍,只是站在廠房門口,靜靜地望着遊行的隊伍。
進來宣傳的幾個工人見他們雖然沒有參加罷工的想法,但也不準備繼續工作,便心滿意足地押着監工,重新融入了遊行隊伍。
就這樣,在經過一個個工廠之後,罷工的人越來越多,最終融匯成一條更寬闊的大河,流向遠方。
隊伍通過了整個工業區,到達了最北端的區域。前方就是租界的範圍了,租界裡,就是上海的商會所在地。
所謂商會,實際上是朝廷的工業主管官員,民間商人與工廠主,以及外國資本家所成立的一個經營工業區,並分取利潤的組織。那是壓榨工人的老巢。
到了租界和工業區的邊界,隊伍停了下來。大家開始猶豫,是否要進到租界裡去。
在邊界上,插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這樣的牌子,鹿鎮在天津的租界口也曾見過。那是在和師父送小夥伴們上船的時候,他記得那次,有了師父,他們一羣人才得以進入。而即使是師父,也是費了一番口舌,纔將他們帶進租界的。
師父曾經說過,這是屬於外國人的特權之一。既然是特權,那麼不管是老闆們的,還是外國人的,鹿鎮都打算破一破。
見到這麼一大隊人馬朝着租界方向走來,把守街口的巡警正嚴陣以待。
“走,咱們進去!”鹿鎮喊道。
身邊的陳鳴拉拉他,說:“這兒是租界,咱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吧。”
“不,咱們一定得進去。”鹿鎮笑笑,接着繼續向大家講道,“我們是華人,但是我們也是工人,租界並沒有禁止工人入內,走,進去!”
大家笑起來,熱烈地鼓起掌來。雷聲般的掌聲過後,衆人重新鼓足勇氣,昂首闊步走向租界。
街口只站着兩三個配槍的巡警,他們正準備拔槍攻擊,卻立刻被鹿鎮等走在前面的工人制住,劈手奪下了他們的槍,將其摁倒在地。
大部隊就這樣大步開進了租界,徑直前往不遠處的一座洋樓。
這棟白色的洋樓,頗具西洋特色。整體建築佔據了很大一片區域,外牆全被漆成純白色,不過經過了多年風雨,屋頂附近的牆壁上的白色塗料已經開始剝落,留下不大美觀的棕色水漬。一樓佈置有一條門廊,並用白色的拱形柱子支持。窗戶都整齊地貼着玻璃,鋥亮透明。
在這種看來純淨的建築之中,卻隱藏着最卑劣的食利者。現在,他們正聚集在二樓的窗前,衣冠整潔地望着樓下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
路口此時宛如一個大廣場,道路上的車輛被滿滿的人羣排擠在外,無法通行,只好停在路邊,這在視覺上更加增加了人羣的氣勢。
白色洋樓前,守衛有一隊巡警,手持洋槍,一時間,工人們無法進入。可是,情緒逐漸高漲的工人已經將它圍得水泄不通,並且還在不斷逼近那些巡警。而巡警沒有接到命令,而且也沒有被攻擊,所以仍舊按兵不動。
鹿鎮登上停在洋樓前的一輛汽車,拽過一個鐵筒做成的喇叭放在嘴前,開始朝洋樓上的人喊話:
“聽着,上面的所謂老闆們,我們今天到這裡,就是想向你們要回我們應得的東西的。你們剋扣我們的工資,讓我們不停工作加班,摧殘我們的身體和精神,這些我們都要一併討回。
“你們還抓了我們的一個工人,就關在租界的警局裡面。我們要求,立刻釋放他。如果不滿足我們的要求,我們就會一直罷工,直到我們的目的達成!”
大家鼓掌歡呼着,繼續大聲喊叫口號,並多加了一句“釋放工人”。
二樓的窗戶打開來,首先探出的是一頂紅頂帽,隨後是一顆圓滾滾的腦袋,那是一名穿着清朝官服的官員。衆人的視線齊齊瞄向二樓,如果每個人的目光是利劍的話,那名官員早就被刺穿不知多少回了。
官員並不理會他們的口號,而是揮手做了個動作,隨後就迅速將頭縮回了窗戶裡,並關緊了窗戶。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名巡警意識到自己的頭被某個重物狠狠砸了一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又感到肩頭也被襲擊了。頓時,他眼冒金星,在頭暈中,手碰到了扳機。
砰——
一聲槍響,劃破了鼎沸的人聲,現場迅速安靜下來。
那名巡警愣愣地看着自己正在冒煙的槍口,感覺到一個人軟綿綿地倒在了自己腳邊,這是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結果。雙方愣了一會,隨即就意識到,大事不好。
巡警們紛紛舉槍,準備射擊。而站在前排的工人第一時間緊緊抱住離自己最近的巡警,手忙腳亂地搶奪他們的槍支。
方纔在租界口繳獲了槍的人,也將手槍掏出來,摸索着對準巡警開了槍。巡警應聲倒地。
不斷有巡警往這裡趕來,一邊走着一邊放槍,並拼命吹着刺耳的口哨,吸引更多的巡警過來。而搶到了洋槍的工人也紛紛回擊,一時間,槍聲大作,現場陷入了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