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夫人原先倒是並未注意, 她近來時常犯困, 此時也是強撐着身子纔不至於睡過去…只是在聽到那“雲旗”兩字的時候,她卻驟然睜開了眼睛。
雲旗?
許氏怎麼會喚這個名字?雲旗是安北的字,自打安北去後,這家中已有許久未曾有人喚過這個名字了。
如今卻是怎麼回事?
林老夫人順着許氏的目光一道往底下看去,眼瞧着那個玄衣男人,她那張呈現出幾分疲態的面容也帶了幾分掩不住的驚怔…安北?
這…怎麼可能?
她端坐在軟榻上, 撐在扶手上的也緊緊握着,像是在分辨眼前到底是虛是實,她拼命睜大了眼睛朝底下的男人看去。
不知過了多久——
她的兩片脣輕輕抖動起來, 只是喉間卻還是吐不出一個字。
林老夫人說不出話, 索性便朝人那處伸出手,似是想去握住人, 可霍安北離得還是太遠了,她想往前走去,可身子卻像是被黏在了這席面上竟是移動不了半寸…
霍安北眼瞧着兩人這般,素來堅韌的面上也閃現出幾分動容, 他的眼眶微紅, 面容也緊繃着。而後他提步往前走去, 待至林老夫人跟前, 他是重重朝人磕起頭來, 一聲又一聲,待三聲過後,他才跪直了身子握住林老夫人伸出的手, 口中是緊跟着一句:“母親,不孝兒回來了。”
林老夫人聽到這話,身子更是一僵,她的手被霍安北緊緊握着,自然能察覺到他手心傳來的溫度…這不是夢,這是真實的,眼前的男人並非是虛幻之相,而是活生生的人。
可,這怎麼可能呢?
她的安北不是早就死在四年前的那一場戰火中了嗎?
林老夫人低垂着眉眼朝他看去,紅脣一張一合,輕吐出幾個字:“安北,你…”她有太多的話要說要問,可真得話到喉間,卻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只能直愣愣得看着眼前人,死了四年的人竟然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這的確太匪夷所思了些。
到後頭還是許氏開了口:“母親,地上涼,您讓王爺先起來吧。”
林老夫人聽得這話倒是也回過幾分神來,她看着眼前還跪着的兒子,忙扶了人起來,口中也緊跟着一句:“對,地上涼,你快起來。”不管這樁事有多麼匪夷所思,兒子能夠回來那就是好事…她想到這,一雙眼眶便又紅了幾分,眼瞧着霍安北如今的這幅模樣免不得是又跟了一句:“你…瘦了。”
霍安北聞言卻只是笑了笑,其實他如今已將養了許多,倘若讓她們瞧見他剛醒來時候的那幅模樣,只怕該嚇到她們了…他什麼也不曾說,只是順着人的話站起身,而後是重新扶着林老夫人端坐好,跟着才朝身側的許氏看去。
燈火之下——
許氏一身常服立在一側,她平素除去重要的宴會都鮮少打扮,此時也不過是一副尋常打扮的模樣…滿頭青絲用一根玉簪綰成一個尋常髻,全身飾物除了腰間掛着的香囊,也只有那耳垂上掛着一對明玉耳珠。
此時那對明玉耳珠在那燭火的映襯下,恍如池中清水一般輕輕在這夜色中晃盪開來,卻是讓她的面容越發顯得溫和起來。
歲月過去那麼久,唯有她依舊如記憶中那般。
可若當真要說變化,卻也是有的,眼前的她看起來好似比以往更加堅韌了許多,也更加有精神氣了。
霍安北便這樣低垂着一雙眉眼看着他,等把這幅深入骨髓的面容又在心中重新刻畫了一回,他才握着她的手柔聲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他這一聲“辛苦”飽含了太多的情緒,舊時年歲裡她的無奈,這四年裡她獨自一人撐着一個門楣的辛酸,這單薄兩字“辛苦”實在籠蓋不了她這些年的付出。
當年她以國公嫡女的身份下嫁給他…
起初他想掙一回功名給她應有的體面,因此剛成親那會,他便時常出門,留她一人待在家中。而後他終於如願以償做了異姓王,想着終於能夠好好待她了,可母親卻又趁着他不在家中擡了林氏進門…
人已擡進府——
即便他再不喜歡也不能把人再送回去,何況她還是他的表妹,與他有着剪不斷的血緣關係。
那段時日,縱然夢嫺嘴上不說,可他知她心中是難過的,他曾在新婚之夜應允她“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夙願終歸還是不能成…儘管後來的歲月中,他們兩人還是如往日那般,可府中平白多了這麼一個人,又豈是能說忽視就忽視的?
霍安北想到這,心下是又嘆了口氣。
他只要想到上回晏晏同他說得那些事,心中對林氏的厭惡便要多上一分…原本留她在府中,一來是爲了林家早年襄助的情誼,二來也是爲了能替夢嫺幫襯幾分府中的事務,哪裡想到那個看起來如此溫柔清平的女人竟然會在背後行出這樣的事?
他仍握着許氏的手,等平了心中的情緒才又跟着溫聲一句:“我聽說令君的事了,你做得很對。”
身爲霍家的嫡子,令君決不能沉迷在這富貴春水中。
許氏聽見霍安北的話,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眸卻也止不住泛開幾分紅暈,她仍舊一瞬不瞬得看着眼前人,生怕把視線移開,眼前的人便會再次不見…就如她這些年做過的一個又一個夢境,每每等她睜開眼睛,眼前的人便會消失不見。
霍安北一直低垂着頭看着許氏,自然也未曾錯過她眼中的神色…
他知她心中在想什麼,便又輕輕握了一回她的手,口中也跟着柔聲一句:“你不是做夢,我真的回來了。”
許氏聽得這話,原先在眼中打轉的淚意便再也忍不住,她的紅脣微微張着,想說些什麼,臨來開口卻也只是幾個字:“你回來了,真好。”她說這話的時候,聲調還是有幾分顫抖,唯有一雙眼仍舊看着眼前人,被人握着的手也用了幾分力道回握着人。
這些年她不是沒有想過,雲旗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
她認識的霍安北一直都很有本事,就連父親早年也常常誇讚起他,何況這個男人曾應允她要照顧她一生一世,他既應允了她,又怎麼可能說走就走?
只是世人皆說他死了——
她盼了一年又一年,久而久之,便也信了。
而如今呢?如今這個男人活生生得站在她的眼前,他的身體是熱的,吐出來的氣息是熱的,就連眼中的神色也是往日那樣的柔和…他,是真的回來了,活着回來了。
許氏想到這,那張柔和麪容上的神色也涌出了幾分激動,就連握着人的手也多用了幾分幾道。她便這樣看着他,口中是仍舊喃喃一句:“真好。”
霍令儀和李懷瑾坐在底下,瞧見這幅模樣,她的眼眶也止不住泛開幾分紅暈…這些年母妃心中的苦,只怕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還要多,好在如今他們總算是團聚了。
她想到這,眼中的淚意便又多了幾分。
她什麼也不曾說,只是握着一方帕子拭着眼角的淚,待被李懷瑾握住了手才平復了幾分心情。
林老夫人看着這幅狀況,心下也有幾分動容,倘若是以往,她瞧着許氏和安北這般,只怕早該說道了…可自打出了上回那回事,她也早已識得了許氏的好,因此瞧着他們這樣,她心中也高興。
她的面上帶着笑,眼中卻蘊着淚,待握着帕子擦拭過一回眼角的淚——
林老夫人才又開了口說道:“好了,如今安北迴來了,以後你們多得是說話的機會,這會孩子們都還在底下坐着呢。”
許氏聽得這話,面上卻是起了幾分緋紅,她先前太過激動倒是忘記晏晏他們還在…她朝底下看去一眼,眼瞧着晏晏面上的笑意,忙抽回了被霍安北握着的手,而後便埋着頭不曾說話。
霍安北聽得母親話中的調侃,心下倒有幾分驚奇,母親素來是不喜歡夢嫺的,如今卻是怎麼了?不過她們能這樣,他自是高興的…一個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一個是他這一生認定要執手到老的心上人,他自是希望她們能夠好好相處。
他看着低垂着頭紅着耳尖的許氏,心下一動,她還是和以前一樣。
不過霍安北終歸也未曾說道什麼,等扶着許氏坐下,他便挨着人一道坐下了,待聽到林老夫人的那句“安北,四年前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卻是停了有一瞬的功夫,纔看着人輕輕說道:“四年前,兒子根本不是死於戰火…”
…
容安齋。
自打林氏當日被林老夫人禁閉於此處,這容安齋便成了整個信王府最冷清的地方…此時夜色已深,容安齋正屋的燭火卻未曾歇下。林氏端坐在椅子上,她的手中握着一支毛筆卻是在抄寫那佛經中的內容。
錦緞布簾被人打起,一個穿着綠色比甲的丫鬟走了進來。
自從雲開死後,林氏便提拔了原先的二等丫鬟初畫成了貼身丫鬟,初畫雖然爲人不夠聰明,可勝在忠誠。此時林氏耳聽着這番動靜也未曾擡頭,如今這偌大的容安齋也只有她和初畫兩人,她又何必擡頭?
“怎麼了?”林氏仍舊低着頭抄寫佛經,頭也不擡得問道。
初畫聞言是朝人先打了一禮,而後才輕聲說道:“側妃,立秋過來了。”
林氏聽到這個名字,抄寫佛經的手卻是一頓,她掀了眼簾朝人看去,過了許久纔開口說道:“她這個時候怎麼會過來?”
立秋是崑崙齋的二等丫鬟,也是她早就安置在林老夫人身側的一顆棋子…自從禁閉後,她生怕旁人察覺到什麼便也未再召見過立秋,就連東西也只是通過初畫在私下送到人手中的。
林氏心下思緒微微轉着,卻是又過了一會,她才擱落了手中的毛筆,開口說道:“讓她進來吧。”
倘若沒有什麼事,她也不可能冒着這樣大的風險過來。
初畫聞言便輕輕應了一聲“是”,待又給人屈膝一禮,她才轉身往外退去…沒過一會功夫,那簾子便又被人打了起來,卻是初畫領着一個丫鬟走了進來。那丫鬟面色蒼白着、神色也有些慌張,待瞧見林氏倒還記着規矩,卻是給人先打了一禮纔開了口:“奴給側妃請安。”
“起來吧…”
林氏握着一方帕子拭着手,眼瞧着立秋面上的神色,她心中的疑慮更甚:“大晚上,你怎麼尋到這處來了?”等這話說完,她似是想到什麼心下一沉,是又跟着一句:“難不成是你做的事被人發現了?”
立秋聽得這話忙搖了搖頭,口中也緊跟着一句:“沒有沒有,奴素來行事很小心,並未有人發現…”
林氏聽得這話倒也鬆了一口氣,只要沒有被人發現就好,她把手中的帕子扔回到桌上,而後是端着一杯茶盞看着人繼續問道:“既如此,你是爲何而來?”
立秋聞言便輕聲答道:“側妃,郡主和李大人過來了…”
林氏聽她所言卻是皺了眉,如今夜色雖深,可霍令儀和李懷瑾過來,這有什麼好稀奇的?只是還不等她說話,便又聽得立秋繼續說道:“往日郡主和李大人過來,都會由玉竹姐姐在裡頭伺候,可今日不僅是玉竹姐姐被老夫人趕了出來,就連李嬤嬤也被一道打發了出來。”
“奴想送些茶點過去也都被玉竹姐姐攔在了外間…”
立秋一面說着話,一面是又稍稍擡了眼簾朝林氏看去,眼瞧着林氏面上泛開的幾分思量,她便又輕聲跟着一句:“奴心中覺得奇怪,便繞過她們去了後院,那裡有一處地方很是隱蔽,尋常人根本發現不了…後來奴看到那屋子裡除去郡主和李大人之外,還有一個男人也在那處。”
她說到這卻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跟着她是看着林氏的面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那個男人,看起來很像是故去的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