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門侍郎宣讀完冊封詔書,殿內響起的山呼萬歲聲還未消散,尚書令費禕便突然越衆而出。
“陛下!”費禕的朝笏重重擊在青磚地上,發出清脆的迴響,驚得樑間棲息的夜梟發出一聲怪叫。
這位東宮的臣子官服微微顫動,露出腰間因常年佩戴玉璽而磨出的凹陷。
他的鬍鬚因激動而劇烈抖動,眼中閃爍着憂慮的光芒。
“太子已立,國本既定。今封秦王百里之地、許其開府,恐生朝野議論!”
這話如同一顆巨石投入深潭,頓時在朝堂上激起千層浪。
武將們交頭接耳,甲冑相撞發出細碎聲響;文臣們竊竊私語,手中竹簡沙沙作響。
驃騎將軍姜維握緊腰間劍柄,目光在費禕與劉璿之間遊移;丞相之子諸葛瞻則微微皺眉,輕搖羽扇,似在思索其中利害。
費禕向前半步,袍角掃過冰涼的地磚:“昔年高祖白馬之盟,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七國之亂、王莽篡漢,哪一場禍事不是因分封過重而起?如今秦王掌西域三郡,麾下精兵數萬,若再許其開府建牙……”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殿前的青銅仙鶴燈搖晃起來,燭火在羣臣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
龍椅上的劉禪卻彷彿置身事外,他緩緩端起案上的青銅酒樽。樽身雕刻的四神紋在燭光下流轉,琥珀色的酒液隨着動作輕輕搖晃,倒映出殿外漸暗的天色。
當費禕的諫言告一段落,他忽然輕笑出聲,笑聲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帶着幾分蒼涼,幾分霸氣。
“費卿可知西域有多遠?”劉禪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如重錘。
他轉動着酒樽,看着酒液在樽中打着旋兒。
“從長安到龜茲,快馬加鞭要走四十餘日。那裡黃沙漫天,滴水貴如油,我的兒子,”他的聲音突然一頓,手指緊緊攥住酒樽。
“帶着三萬人馬,在虎狼環伺中殺出一條血路!”
殿內鴉雀無聲,惟有漏壺滴水的聲音清晰可聞。劉璿身着玄底赤紋王袍跪在漢白玉階前,腰間螭紋玉佩隨着呼吸微微晃動。
他望着父親冕旒下露出的鎮定面容,想起在西域的無數個日夜——那些與曹彰、蘇則商討軍機的深夜,那些騎着戰馬穿越流沙的清晨,此刻都化作父親眼中跳動的火焰。
“七國之亂?王莽篡漢?”劉禪突然將酒樽重重砸在案上,酒液飛濺在竹簡上,暈開大片暗紅。
“朕的兒子,能打到哪裡,朕便封到哪裡!他日若能踏平朕所言之非洲,莫說秦王,便是‘世界之王’又如何!”
他的聲音在殿內轟鳴,震得屋檐下的銅鈴叮噹作響。帝王驟然起身,冕旒劇烈晃動,露出眼底燃燒的狂熱。
羣臣大驚失色,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有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費禕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卻再找不出反駁的話語。
而劉璿在拜謝時,與父親對視一眼——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丹鳳眼中,燃燒着同樣熾熱的野心。
那目光彷彿穿透了朝堂的喧囂,看到了更遼闊的天地,看到了大漢的版圖在他們手中不斷擴張。
暮色徹底籠罩了太極殿,殿外的宮燈次第亮起,將整個皇宮映照得金碧輝煌。當冊封儀式結束,羣臣退去,劉璿卻留了下來。
他緩步走到父親身邊,看到龍案上未乾的酒漬,突然想起兒時在父皇膝頭聽《高祖本紀》的時光。那時的父親,總說要完成先帝遺志,興復漢室。
“西域只是開始。”劉禪望着殿外的夜空,語氣平靜卻充滿力量。
“你肩上的擔子,比這三郡之地重得多。”他伸手拍了拍劉璿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王袍傳來。
“去做你想做的事,朕在後方爲你坐鎮。”
劉璿單膝跪地,鄭重叩首:“兒臣定不負父皇期望!”
起身時,他望着父親的背影,忽然發現那個曾經高大威嚴的帝王,他長大之後,依然看不懂。
那眼中的光芒,那胸中的壯志,卻從未熄滅。
而與此同時,皇帝賜婚之下,國公府很是熱鬧。
洛陽城南。
國公府朱漆大門緊閉,門環上的銅獅吞口泛着冷光,卻掩不住府內此起彼伏的機杼聲與繡繃穿梭的窸窣響動。
張婉容的繡閣位於府中最幽靜的角落,此刻卻成了整個國公府最熱鬧的所在。
十二名繡娘跪坐在猩紅氈毯上,手中銀針如飛。她們的指尖纏着各色絲線,在蜀地進貢的雲錦上來回穿梭,繡出一幅幅精美的圖案。嫁衣的主體採用了最上等的雲錦,色澤鮮豔,質地柔軟,在燭光的映照下泛着微微的光澤。
金線繡就的百鳥朝鳳圖栩栩如生,每一隻鳥兒都彷彿要從衣料上飛出來一般。更令人驚歎的是,每片羽毛都綴着南海珍珠,小如米粒,圓潤飽滿,隨着繡孃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碎而悅耳的聲響。
“姑娘,這袖口的珍珠該怎麼排?”爲首的繡娘舉着嫁衣袖口,小心翼翼地問道。燭光映在她佈滿老繭的手上,銀針在指間靈活轉動。
張婉容放下手中的《女誡》,起身走到繡架前。她身着一襲淡青色襦裙,外披白色的貂絨小襖,發間只彆着一支簡單的玉簪,卻難掩清麗脫俗的氣質。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嫁衣上的圖案,觸感細膩而光滑,珍珠在指尖滾動,涼絲絲的。
“按孔雀開屏的樣式排。”
她思索片刻後說道,聲音輕柔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鳳爲百鳥之王,周圍的鳥兒自然要以最美的姿態相襯。”
繡娘領命而去,繡閣內再次響起細密的針線聲。
張婉容走到銅鏡前,鏡中倒映出她略顯蒼白的面容。
三日前,皇帝賜婚的旨意如驚雷般炸響,整個國公府都陷入了忙碌之中。
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命運會與那位威震西域的秦王緊密相連。
“姑娘,該試戴鳳冠了。”貼身丫鬟春桃捧着朱漆木匣走進來,臉上帶着興奮的紅暈。
木匣打開的瞬間,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整個繡閣。
九隻金雀栩栩如生,口銜三串東珠垂落額前,尾羽上鑲嵌的硨磲片泛着珍珠母貝特有的光暈,隨着空氣的流動輕輕晃動。
張婉容深吸一口氣,任由春桃將鳳冠戴在頭上。
鳳冠有些沉重,壓得她微微彎肩,但她依然挺直了脊背,展現出大家閨秀的風範。
東珠垂落在眼前,模糊了銅鏡中的景象,卻映得她臉頰緋紅,宛如天邊的晚霞。
“聽說秦王殿下在西域殺過三十個匈奴勇士”春桃壓低聲音,眼中閃爍着好奇與敬畏。
“姑娘可要小心,別被殿下的威風嚇着。”她一邊說着,一邊仔細地爲張婉容整理着鳳冠上的流蘇。
張婉容的睫毛微微顫動,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關於秦王劉璿的傳聞。
那個在西域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身影,彷彿就在眼前。
據說他身披玄甲,手持長劍,帶領漢軍將士衝鋒陷陣,殺得匈奴人聞風喪膽。
想到這裡,她的心跳不禁加快了幾分,臉頰也愈發滾燙。
“休得胡說。”她輕聲斥責道,聲音卻沒有多少威懾力。
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裙襬,絲綢的觸感柔軟而冰涼。
她想起母親得知賜婚消息時的神情,眼中既有欣慰,又有擔憂。
“婉容啊。”母親那天拉着她的手說道。
“秦王是陛下看重的皇子,你嫁過去,要恪守本分,也要好好輔佐他。”繡閣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張婉容和春桃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緊張。
門簾被掀開,張婉容母親走了進來。
看到女兒戴着鳳冠的模樣,這位母親眼中閃過一絲溫柔。
“好看。”她走到女兒身邊,聲音低沉而溫暖。
“像極了你娘當年出嫁時的樣子。”
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鳳冠上的金雀,彷彿在回憶着往昔的歲月。
張婉容望着母親,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母親雖然不善言辭,但對她的愛卻深沉而厚重。“母親,女兒有些害怕。”
她輕聲說道,將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秦王殿下,也不知道該如何做好秦王妃。”
張母輕輕拍着女兒的背,安慰道:“別怕,秦王是個有擔當的人,他不會讓你受委屈的。你只要做你自己,善良、堅強,就夠了。”
他的話語如同一顆定心丸,讓張婉容原本忐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夜色漸深,繡閣內的燭光依舊明亮。張婉容取下鳳冠,放在梳妝檯上。
她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思緒萬千。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未知,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勇敢地面對。
因爲她不僅是張苞的女兒,更是即將成爲秦王妃的女子,她肩負着家族的榮耀,也肩負着自己的命運。
而那頂璀璨的鳳冠,不僅是她身份的象徵,更是她走向新人生的見證。
很快,便到了成婚之日。
破曉時分的洛陽城還籠罩在薄霧之中,便被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喚醒。自皇宮至秦王府的朱雀大街,槐樹皆披紅掛綵,枝椏間垂落的綢緞在風中翻卷,如同燃燒的火焰。
沿街商鋪早早卸下門板,掌櫃們踮腳將寫滿吉祥話的紅綢系在門楣,孩童們攥着麥芽糖在人羣裡鑽來鑽去,甜香混着松柏枝燃燒的青煙,在空氣中釀成醉人的氣息。
卯時三刻,九聲禮炮轟然炸響,驚起城頭棲息的白鴿。
劉璿身着玄色織金喜袍,腰間白玉劍穗隨着胯下赤兔馬的步伐翻飛,如同一道流動的銀河。
他望着前方張府高聳的飛檐,想起三日前在西域接到賜婚旨意時,關興拍着他肩膀大笑:“殿下這回可得收起鐵戟,改握紅綢了!“
此刻,二皇子掌心卻微微沁出汗珠,打溼了繮繩上的金線纏穗。
張府門前,三十六名鐵甲軍持戟而立,紅纓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劉璿翻身下馬,靴底踏碎滿地喜錢,發出清脆的聲響。朱漆大門緩緩洞開,管家躬身相迎:“秦王殿下,吉時已到。“穿過九曲迴廊,忽有一陣幽香襲來,他擡眼望去,堂前湘妃竹屏風後,一抹茜色裙襬輕輕晃動。
“那是小姐在偷看呢!“貼身丫鬟春桃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帶着促狹的笑意。
張婉容半揭紅蓋頭的動作戛然而止,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含着盈盈笑意。
晨光透過雕花窗櫺灑在她臉上,將頰邊的胭脂映得格外明豔,發間金雀銜着的東珠輕輕顫動,在她眉心投下細碎的光斑。
劉璿望着那雙眼睛,恍惚間想起西域戰場上某個月夜。
那時他站在玉門關城頭,望着漫天星斗,心中暗想不知誰家女子會與自己共度餘生。
此刻眼前人眼波流轉,竟比星辰更動人。
他定了定神,按禮制向張母行三拜九叩大禮,起身時瞥見岳母眼中閃爍的淚光,此刻正悄悄用袖口擦拭眼角。
婚禮在張府後園的青廬中舉行。青銅編鐘奏響《關雎》,三十六名樂師身着玄色繡金禮服,衣襬繡着金線勾勒的雲雷紋,整齊列陣。
劉璿與張婉容並肩跪在鋪着錦繡的蒲團上,面前擺放着青銅匜與盤。當清水從匜中傾倒而下,兩人的手在盤中交疊,漣漪盪開的瞬間,倒映出交纏的影子。
張婉容的指尖微涼,卻在觸到劉璿掌心的老繭時微微一顫——那是常年握劍留下的痕跡。
“同牢禮——“司儀的喊聲響起。案上擺放着象徵天地的黍米與象徵陰陽的豚肉,劉璿執起銅匕,將肉切作兩半。
米粒沾在張婉容嘴角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擦拭,指尖觸到她溫熱的肌膚,觸感細膩如綢緞。
滿堂賓客頓時爆發出鬨笑,春桃在旁捂嘴輕笑:“小姐的臉比嫁衣還紅啦!“
張婉容慌忙低頭,鳳冠上的東珠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
合巹禮將氣氛推向高潮。兩隻匏瓜以紅繩相連,內盛的苦酒混着蜂蜜。
劉璿與張婉容交臂而飲,酒液入口微澀回甘。張婉容被嗆得輕咳,雪白的脖頸泛起淡淡紅暈。
劉璿忙放下匏瓜,輕輕拍她後背,動作自然而關切。這一幕落在賓客眼中,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
董允捋着鬍鬚笑道:“秦王戰場上威風八面,不想竟是個疼人的。“
夜色漸深,婚宴上的觥籌交錯聲愈發熱鬧。
張婉容換上一襲月白襦裙,腰間繫着金絲繡的合歡帶,在燭火下盈盈而立。
劉璿牽着她的手向賓客敬酒,掌心的溫度透過層層衣料傳來,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當走到母親那一席時,張母舉起酒杯,聲音有些哽咽:“婉容就託付給殿下了。“
劉璿鄭重道:“岳母放心,我定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子時的梆子聲響起,賓客們漸漸散去。
秦王府內,紅燭將新房映得暖意融融。
劉璿輕輕揭開張婉容的紅蓋頭,燭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着銀河。
“在西域時,我以爲自己這輩子都要與刀槍爲伴。“他忽然說道,伸手輕撫她鬢邊髮絲。
“直到看見你半揭紅蓋頭的樣子。“
張婉容的臉頰緋紅,低頭望見他腰間的玉佩——正是她繡在嫁衣內襯上的那枚同心佩。
窗外忽然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驚起一陣秋蟲的鳴叫。
她輕聲道:“殿下在戰場上威風凜凜,可方纔擦我嘴角時,倒像個.“話未說完,便被劉璿的笑聲打斷。
“像個什麼?“他湊近,溫熱的呼吸拂過她耳畔。
“像個.“張婉容擡頭,眼中笑意盈盈。
“像個怕娘子餓着的郎君。“
紅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映在屏風上。
秦王府外,洛陽城的燈火依舊璀璨,彷彿要將這份喜慶燃至天明。
而這場始於聖意的婚姻,卻在漢家古禮的見證下,悄然綻放出別樣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