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四年。
長安的天空被鉛雲壓得低沉,細密的雨絲裹着寒意,將東宮太極殿的飛檐染成青灰色。
太子劉嗣斜倚在蟠龍榻上,案頭堆滿了各州郡呈遞的度田奏摺,竹簡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在燭火下泛着冷光。
殿內銅鶴香爐中升起嫋嫋青煙,混着墨跡與薰香,愈發顯得沉悶壓抑。
“殿下,洛陽傳來急報!”黃門侍郎王景匆匆入殿,袍角還沾着雨水,手中的密函被油紙層層包裹。
他跪在青磚上,聲音微微發顫:“二皇子劉璿已被陛下敕封爲秦王,食邑長安以西三郡,許其開府建牙,自置官吏。”
殿內驟然安靜,惟有漏壺滴水聲清晰可聞。
劉嗣手中握着的狼毫筆懸在半空,墨汁滴落在最新的度田奏疏上,暈開深色的斑點。
他垂眸望着洇染的字跡,藏在廣袖中的右手悄然握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在擡頭時,已換上一抹溫和的笑意:“孤也爲二弟開心。西域平定,絲路重開,此乃大功,理當重賞。”
王景偷瞄着太子的神色,只見對方玄色錦袍上的金線蟠龍紋在燭火下泛着冷光,白玉冠束起的長髮一絲不亂,可眼底那轉瞬即逝的陰翳,卻比窗外的秋雨更涼。
他不敢多言,將密函放在案几上,便躬身退下。
殿門關閉的剎那,劉嗣的笑容瞬間凝固。他猛地起身,錦袍掃落案上幾卷竹簡,噼裡啪啦的聲響驚得樑間棲息的燕雀撲棱棱亂飛。
“開府建牙……”他低聲重複着,聲音裡帶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森冷。指尖撫過腰間的螭紋玉佩,那是母后臨終前塞給他的,此刻觸手生涼,彷彿在提醒着他儲君之位的岌岌可危。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一年前,二弟劉璿請命西征時,不過是個鮮少露面的皇子。那時的劉嗣正忙於處理朝政,將西域的亂局視作燙手山芋,卻不想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弟弟,竟帶着三千甲士,在短短數月內平定諸國,打通絲綢之路。如今那道冊封詔書,不僅是對軍功的嘉獎,更像是一柄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來人!”劉嗣突然喚道,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
片刻後,東宮屬官李昭匆匆趕來。此人跟隨太子多年,最善察言觀色,一見滿地狼藉,心中便已瞭然。
“殿下,可是爲秦王之事憂慮?”李昭低聲問道,目光掃過案上的度田奏摺。
“如今殿下主理度田,這纔是重中之重。只要將天下田畝釐清,充盈國庫,陛下定會更加倚重……”
“夠了!”
劉嗣打斷他的話,袖中的拳頭又緊了緊。
“度田推行半年,各州郡陽奉陰違,世家大族暗中抵制。若不是二弟在西域立下不世之功,陛下豈會如此着急給他封王?”
他來回踱步,靴底踏過竹簡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可知?秦王開府,意味着什麼?他可以招攬人才,組建自己的班底,從此與我……”話未說完,卻已足夠明瞭。
李昭沉吟片刻,湊近一步:“殿下,當務之急,是要讓陛下看到您的能力。度田雖難,但若能在此事上有所突破,必能穩固儲君之位。再者……”
他壓低聲音。
“殿下可暗中結交朝中重臣,培植自己的勢力。”
劉嗣停下腳步,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
遠處的宮牆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宛如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
他想起幼時,父皇抱着他坐在龍椅上,教他辨認輿圖上的大漢疆土,那時的他以爲,儲君之位便是板上釘釘。
可如今,二弟的崛起,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機。
“傳我的令。”
劉嗣轉身,眼神重新變得銳利,“明日召集各州刺史,就度田之事再議。若有推諉塞責者,嚴懲不貸!”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另外,暗中派人盯着秦王府,他招攬了哪些人,做了什麼事,都要一一報來。”
當夜,雨勢漸大,東宮的燈火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孤寂。
劉嗣坐在案前,重新拿起被墨汁染污的度田奏摺。
燭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牆上,宛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他握緊毛筆,在奏摺上重重寫下幾個字,筆尖劃破竹簡,發出刺耳的聲響。
而在洛陽城的另一端,新封的秦王劉璿正在王府中設宴。
觥籌交錯間,他望着滿座賓客,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關平舉着酒碗大笑:“殿下如今封王,可別忘了帶我們再立戰功!”
劉璿笑着舉杯,心中卻想起臨行前父皇的叮囑:“莫要忘了,你的兄長還在長安。”
這場兄弟間的暗戰,纔剛剛拉開序幕。
長安的雨依舊淅淅瀝瀝,沖刷着太極殿的青磚,也沖刷着儲君心中的不安。
而在這風雨飄搖的局勢中,兩個同樣優秀的皇子,都在爲了各自的未來,奮力前行。
……
炎興四年夏。
洛陽城被一場早雪覆蓋。秦王府內的紅牆碧瓦蒙着薄薄霜色,前日婚宴上的紅綢在寒風中簌簌作響,與廊下懸掛的冰凌碰撞出細碎聲響。
張婉容站在暖閣窗前,望着庭院裡被積雪壓彎的梅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嫁衣上殘留的金線繡紋——那百鳥朝鳳的圖案,此刻卻像囚困的飛鳥,掙不脫錦緞的束縛。
“王妃,王爺在書房等您。”春桃的聲音帶着小心翼翼的顫意。張婉容轉身時,銅鏡映出她蒼白的面容,鳳冠早已換成素銀簪子,卻仍難掩眉眼間未褪的憔悴。
自新婚次日起,她便看着劉璿整日與秦王府屬官閉門議事,沙盤上的西域地圖被指痕磨得發亮,那些用小旗標註的城池,像懸在她心頭的利刃。
書房內,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滿室肅殺之氣。劉璿身着玄甲,腰間螭紋玉佩與劍穗相互碰撞,發出清冷聲響。
他擡頭時,目光掠過張婉容單薄的身影,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只是將一卷羊皮地圖推到她面前:“鮮卑單于新徵兩萬騎兵,屯兵蒲類海。貴霜帝國的戰象軍團已至大月氏邊境。”
張婉容的指尖按在地圖上“龜茲”二字,那裡還殘留着幾滴乾涸的墨跡,像是未愈的傷口。她想起婚宴那日,劉璿牽着她的手敬酒時,掌心的繭子磨得她生疼——那是握慣了長劍的手。
“帶我一起去。”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學過《孫子兵法》,能幫你出謀劃策。”
話音落下,屋內陷入死寂。
秦王府司馬握着鐵戟的手發出關節響動,長史低頭擦拭佩劍的動作頓了頓。
劉璿起身時,玄甲摩擦的聲音格外刺耳,他走到張婉容面前,伸手想要觸碰她的臉,卻在半空僵住:“西域不是洛陽的花園,戰場上流矢不認人。”
“我不怕!”張婉容抓住他的手腕,冰涼的甲片刺痛掌心。
“你以爲關家女兒都是深閨弱質?我六歲學騎射,十二歲通讀兵書,父親常說……”
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想起出徵前父親將家傳軟劍塞進她包袱時的眼神。
“父親說,上陣殺敵,不分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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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璿的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眶上,恍惚間又看到大婚那日,她半揭紅蓋頭時眼波流轉的模樣。
此刻那雙眼睛裡,卻燃燒着與他如出一轍的倔強。他輕嘆一聲,將她摟入懷中,鐵甲的寒氣混着硝煙味撲面而來:“等我徹底平定西域,將貴霜打敗,讓鮮卑匈奴臣服,就把你風風光光接過去。到那時,我們一起看大漠落日,守絲路駝鈴。”
張婉容將臉埋在他胸前,聽着他劇烈的心跳聲。
她知道,這是劉璿能給出的最溫柔承諾。
裘衣上的珍珠硌着胸口,讓她想起昨夜繡在他披風內襯的平安符——用的是母親留下的最後半匹蜀錦,針腳裡藏着密密麻麻的“平安”二字。
三日後的清晨,秦王府門前的積水已經乾涸。
張婉容看着劉璿翻身上馬。
西域寶馬的嘶鳴驚起樹梢的寒鴉,他回頭望向她的瞬間,玄色披風被風吹起,露出內襯一角的緋紅——那是她偷偷縫上的並蒂蓮。
“等我。”
他的聲音被寒風扯碎,卻清晰地落進她耳中。
張婉容舉起手中的錦帕,上面用金線繡着西域的山川河流,在陽光下泛着微光。
西征的隊伍漸漸遠去,她仍站在原地,直到漫天風雪模糊了視線,手中的錦帕已被淚水浸得發皺。
當夜,張婉容獨坐書房,展開劉璿留下的西域輿圖。
燭光搖曳中,她用硃砂筆在龜茲附近標註新的防禦工事,筆尖在“蒲類海”三字上懸了許久。春桃捧着熱湯進來時,見她盯着地圖喃喃自語:“若在疏勒河設伏,借地形之利……”
丫鬟忍不住紅了眼眶——這哪是王府裡的嬌弱王妃,分明是關家虎女再世。
……
炎興三年深秋,蕭瑟的北風裹挾着沙塵,將長安城外的黃土官道染成一片昏黃。
三百玄甲鐵騎踏碎滿地枯葉,馬蹄聲由遠及近,驚起城樓上的寒鴉。秦王劉璿身披玄色大氅端坐馬上,披風上凝結的鹽霜在陽光下泛着白芒,腰間螭紋玉佩隨着顛簸輕輕撞擊,發出清越聲響。
“報——秦王殿下已至朱雀門!”
守門士卒的吶喊穿透呼嘯的風聲。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啓,吱呀聲中,劉璿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樓。
朱漆剝落的門楣上。
“長樂未央“的匾額在風中搖晃,彷彿在訴說着王朝的興衰。他記得十二歲隨父皇出巡時,也是從這扇門踏入皇城,那時兄長劉嗣牽着他的手,說要帶他去看太液池的錦鯉。
“殿下,是否先回秦王府休整?“副將蘇烈勒住馬繮,甲冑上的獸首吞口隨着動作發出咔嗒輕響。劉璿搖了搖頭,目光掃過街道兩側緊閉的商鋪——與三年前的繁華相比,如今的長安多了幾分蕭索。
“去東宮。“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調轉馬頭時,玄色披風揚起,露出內襯暗繡的雲雷紋。
東宮前的青銅麒麟獸首含着銅鈴,隨着馬蹄聲叮噹作響。
劉璿翻身下馬,靴底踩碎臺階上的薄冰,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宮門前的侍衛齊刷刷行禮,紅纓槍在寒風中紋絲不動,卻讓他想起西域戰場上士兵們挺拔的身姿。
“秦王殿下駕到——“黃門侍郎尖細的嗓音穿透迴廊。劉璿步入正殿,檀木薰爐中燃燒的安息香混着潮溼的黴味撲面而來。
殿內燭火昏黃,十二盞青銅雁魚燈將光影投在蟠龍柱上,忽明忽暗。
“二弟!“爽朗的笑聲從屏風後傳來。
太子劉嗣身着明黃龍紋袍,頭戴通天冠,腰間玉帶扣上的螭龍紋與他的冕旒遙相呼應。
他快步上前,袍角掃過青磚,帶起一陣風。劉璿注意到兄長鬢角新添的白髮,卻在對方伸手擁抱時,聞到了龍涎香中混雜的藥味。
“皇兄安好。“劉璿單膝跪地,行君臣大禮。
劉嗣連忙將他扶起,掌心的溫度透過繡金線的袖口傳來。
“都是自家兄弟,何須如此多禮?“他的目光掃過劉璿甲冑上未擦淨的血跡。
“聽聞賢弟在西域殺得鮮卑人丟盔棄甲,真是我大漢的棟樑!“
劉璿起身時,不經意間與兄長對視。
記憶中那雙清澈的眸子,此刻藏在珠簾後,讓人看不清深處的情緒。他想起年前,正是這個兄長親自爲他斟酒送行,說“等你凱旋,我們再痛飲三百杯“。
而如今,殿外的風掠過檐角銅鈴,發出幽咽的聲響,彷彿在嘲笑這份虛假的兄弟情。
“全賴父皇洪福,將士用命。“劉璿垂眸答道,餘光瞥見案上未收起的竹簡,字跡間隱約可見“西域屯田“字樣。
看來自己在西域的一舉一動,都早已傳入東宮。
劉嗣拍着他的肩膀,將他引到主位旁的胡牀上坐下。侍女奉上的茶湯冒着熱氣,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寒意。
“賢弟如今封王,食邑三郡。“劉嗣端起茶盞,輕吹浮沫。
“往後這天下,還要靠你我兄弟攜手啊。“
“皇兄所言極是。西域雖平,但匈奴、鮮卑仍在邊境虎視眈眈,唯有兄弟齊心,才能保我大漢基業。“
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驚雷,震得窗櫺嗡嗡作響。
劉嗣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恢復如常。他放下茶盞,取出一方錦盒。
“這是父皇特意命人從南海運來的明珠,說是要給弟妹做嫁妝。“
打開錦盒,圓潤的東珠在燭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卻讓劉璿想起龜茲王王冠上被自己挑落的那顆藍寶石。
“勞煩皇兄費心。”
劉璿接過錦盒,觸到盒身的溫度——竟是溫熱的,顯然早有準備。他忽然想起兒時,兄長總愛把御膳房的點心藏在袖中,偷偷帶給他。那時的袖口,也是這般溫熱。
交談間,劉嗣不時詢問西域的風土人情,對鄯善的玉石礦、龜茲的灌溉渠瞭如指掌。
劉璿耐心作答,卻在說起漢軍新制的投石機時,看到兄長眼中閃過一絲警惕。兩人的對話看似家常,實則字字如刀,在你來我往中試探着對方的底線。
暮色漸濃,殿內燭火次第亮起。劉璿起身告辭時,劉嗣執意要送他到宮門口。
寒風捲起兩人的袍角,在青磚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賢弟一路勞頓,今日好好休息。”劉嗣的聲音在空曠的迴廊中迴盪。
“臣弟遵命。“劉璿轉身時,目光掃過東宮斑駁的宮牆。牆縫裡鑽出的野蒿在風中搖曳,彷彿在訴說着皇家兄弟間的微妙關係。
曾經的兄友弟恭,早已隨着權力的更迭,化作鏡花水月。
而這場在長安宮闕中的會面,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真正的較量,纔剛剛開始。
回程的馬車上,劉璿望着車窗外如血的殘陽,手不自覺地按上腰間佩劍。長安的夜,比西域的戰場更讓人感到寒意徹骨。
他知道,從踏入朱雀門的那一刻起,他與兄長之間,便只剩下君臣之禮,再無兄弟之情。
而那方帶着餘溫的錦盒,既是示好,也是警告——在這權力的漩渦中,誰都無法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