軋鋼廠,正佝僂着身子在廠區林間小道上,清掃着落葉的乾瘦老頭。
他偶爾擡頭望向天空,陣陣鳥鳴。
只是他現在身體很是不好,視力也受了影響。
除了看到一羣灰濛濛的東西從他頭頂上飛過,卻是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眼神茫然,不知道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
他也不清楚,那些候鳥到底什麼時候纔會回來,而他又能不能等到那些候鳥回來的時候。
他的衣衫襤褸,已然是深秋的寒冷,卻還是幾件單衣薄衫穿在了身上。
偶有一陣冷風吹來,瑟瑟發抖。
“楊硯聲!”一個嚴肅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到!”楊硯聲,也就是軋鋼廠原來的一把手老楊,立馬繃直了身體,站立當場。
楊硯聲這個名字,他已經很多年沒用了。
這是他父親給他取的,取自《後漢書》中“鐵硯磨穿,聲振金石”的典故。
自從參加工作後,他也是起了一個很高大上的名字~楊愛民。
因爲老楊也不知道今天是誰找他,又究竟爲什麼事找他,老楊遲遲的不敢轉過頭。
他不知道,自己會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這個舊名字,還是風雨起後,廠裡那些小年輕,翻他過往的資料翻出來的。
爲啥要翻他過往的資料,自然是爲了找他的毛病。
也幸好,老楊雖然出身小富之家,但他的父母,都是沒在了小日子跟光頭的迫害。
老楊解放前也是大學生,要家裡沒有點家底,還真培養不出來。
剛解放那陣,老楊一直懷念自己的父母,心裡想着如果老兩口能看到人人平等的新世界,哪怕只看一眼,那他們該有多幸福。
但自從風雨起後,老楊很慶幸他父母的早逝。
老楊一直很明白他的問題所在。
這也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知道上面還是有人記得他的功勞的,並沒有把他往最壞的那一批人當中劃分。
他也知道他的倒楣,只是因爲他擋了老李的路。
當時他要是不眷戀這個位置,直接辦個病退,說不定就不用受這麼多年苦了。
他更知道,其實老李對他,已經是很大度了。
要是換第二三個人,上老李的位置,說不定他要更倒黴。
所以這麼多年,他哪怕受再多的苦,遭再大的罪,他也是沒說過上司跟同僚的一句壞話。
“楊硯聲,我們受上級委託,來跟你談一些事情,跟我們走一趟。”老楊還是轉身面對了兩個中山裝中年幹部。
二人都是面色嚴肅,手裡拿着小本本,一臉忠誠之色。
“哦,行,···我先去跟領導打個招呼。”老楊的臉頰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的雙手在衣角上使勁蹭着,心裡有太多不好的想法。
他最大的懷疑,就是大領導完了,所以他唯一的希望也是斷了。
這個時候,他的眼神還是死死的盯着了靠在自己身上的掃把。
如果這是把槍,他心裡有着提槍闖出去的衝動。
“不用了,我們已經跟李主任溝通過了。
你只要直接跟我們走就好。”來人的話語仍然是機械的,毫無感情。
老楊知道,這回他總歸是逃不了了。
他回頭掃視了一眼,這邊的一磚一瓦,一樹一草,基本上都是在他的關注下建設成長。
而如今,他就要告別這裡了。他長吁了一口氣,臉上再無懼色,直接大步的走向前,朗聲道:“那就走吧。要不要····?”
老楊擡起了雙手比劃道。
這個動作大家都明白,一般那些犯錯的人,總要上點手段的。
“不用,我們只是談話。”爲首的中山裝特意強調了一句。
老楊皺起了眉頭,他現在還真搞不清楚,來人到底是友還是敵了。
他走到了二食堂的拐角處,卻見一個廚子懷揣着東西,正好迎頭走來。
老楊看到了對方,對方也看到了老楊。
除了馬華還能是誰?馬華一看到走在前面的老楊,就露出了微笑,下意識的往外面掏着東西。
看到反光的邊角,老楊就知道,這是馬華又給他準備吃的了。
老楊不停的對馬華使着眼色,嘴都差點扭動變形了。
就是想着提醒馬華現在情況不對,別在這個時候做出什麼給自己惹麻煩的事情。
但馬華也不知道是因爲他在廠裡太順了,還是真沒注意他後面的人,卻還是把那個飯盒對着老楊掏了出來。
馬華肯定順,不管是老李當家,還是現在的雷副主任當家,誰敢欺負他?
都得給何雨柱幾分薄面。
但馬華就算傻,他還有個賢內助,所以老楊今天面對的情況,他心裡全清楚。
他的想法也是悲觀的,也就是這次老楊大概是玩完了。
於麗不讓他出來,但馬華還是出來了。
一個是對老楊的同情,再一個照顧老楊,是何雨柱吩咐他做的事情,他總要有始有終。
按照老輩人的說法,就是砍頭還得喂頓飽飯呢。
馬華把飯盒對着老楊遞了過來,臉上的神色並不好,他開口不耐煩的說道:“我說楊老頭,下回你去我們食堂熱飯,能不能自己來拿?
我們還得把竈膛空出來,給工人們做午飯呢。
光供着你一個人了?”
馬華這個理由很拙劣,但也總比沒有好。
老楊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他一直認爲傻乎乎的一個人,卻是沒想到還有這機智的一面。
老楊雙手接過飯盒,對着馬華鞠躬致謝道:“對不起,對不起,忘了。
還麻煩你送我。
謝謝,謝謝。”
馬華把飯盒遞給了老楊,眼色遲疑,最後卻是輕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扭頭就走。
他也就能做到這兒了。
等到老楊出了廠門口,看到停在廠門前的黑色小汽車,神色又不由一動。
不是他認識這車,而是他知道,他今天跨出這個門口,那麼就是他命運更改的時候了。
要麼就是更倒黴,要麼····
後面一種可能性很小很小。
老楊打開了手中的飯盒,裡面有冒着熱氣的兩個大包子。
白白的,胖胖的,一看就知道是纔出籠的白麪包子。
他回頭望去,已然看不到二食堂邊上的小食堂了。
但他知道,那個地方曾經是他的來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