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堂經歷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鬧劇之後,張孝純死心了。
原本他以爲,憑藉他與楚天涯的私人關係,可以很順利的說服西山接受朝廷提出的條件,那就是——無條件和解。
張孝純失算了。到這時他才明白,根本不應該用大宋官場上的“習俗與慣例”來預測楚天涯的反應。沒錯,楚天涯對他是很客氣,也沒忘了當初太原之戰時的同袍之誼;但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一碼歸一碼楚天涯分得十分清楚。西山與朝廷的這一場利益交鋒之,他的態十分鮮明,一點也沒有退讓與客氣的意思。
張孝純才深刻體會到,此前太原之戰後朝廷幹出的那些事情,有多麼讓人失望、讓人寒心。官家與許翰挖下的這個大坑,卻要輪到他張孝純來填,張孝純是既憤懣又無奈,只得夾西山與朝廷之間,兩頭受氣。
宴會罷後,楚天涯親自陪同張孝純等人,帶他們“參觀”青雲堡。二人並肩而行,楚天涯說道:“對不住了,張知府。青雲堡裡的兄弟多半是兇頑成性暴戾慣了,多有衝撞,還請恕罪。”
“無妨、無妨。”張孝純苦笑不迭,心裡總算稍稍寬慰了半分。
“其實楚某知道,現這時候西山與朝廷必須團結一致,才能共抗女真外敵。此前許翰對河東義軍施行的分化打壓的政策,完全是錯誤的。”楚天涯說道,“七星寨的分崩離析以及河東義軍對官府的仇視,許翰要負很大的責任。多好的一支抗金義軍隊伍,說沒就這樣沒了。歸根到底,這是我們大宋自己的損失。大敵當前之時,朝廷不思御邊卻忙於內鬥,實令人寒心哪!”
“哎……”張孝純自肺腑的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說道,“王都統去了,下官被囚禁了許久方纔重獲自由,卻就撿上了這樣一副亂攤子。其實許翰也不容易,他只是奉命行事……歸根到底,是遠千里之外的朝廷策略失當。好亡羊補牢爲時不晚,河東義軍的力量沒有遭受重大的損失,又西山團聚了。許翰到了太原之後,也大力的調配人力物力修築城防,致力於恢復太原的生機,可算卓有成效。現這種情況下,我們真的不能再內鬥了,必須團結一致。否則,倘若女真人去而復返,則太原危矣!”
“嗯……話是這樣沒錯。”楚天涯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但是,既然犯了錯就要敢於承擔責任。現西山的青雲堡與和尚洞裡,已有十萬之衆。這其有一半以上的人經歷了由許翰一手操縱的許多內鬥與變故,可說是對官府完全的失去了信任,對朝廷恨之入骨。朝廷若是不拿出足夠的誠意與好處來,和解一事恐怕是難上加上。哪怕我真正做了寨主,也不能一意孤行的拍板此事,因爲,衆意難違啊!”
“下官明白了……”張孝純咬了咬牙,“那子淵可不可以明確的告訴下官,你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誠意、什麼樣的好處?下官也好去跟朝廷交涉!”
楚天涯微微一笑,“出得你手,入得我手,那便行了。張知府,不如自己看着辦!”
“這……”張孝純苦笑。
“就這樣!”楚天涯依舊微笑,“張知府回去後好生交涉。楚某也希望西山能早日與官府和解,共同抗金救國。”
“好,那下官就告辭了!”
稍後,張孝純就帶着一行官員人等,離寨而去。楚天涯對他也算客氣,依舊派了大頭領薛玉點派了一支馬隊,直到送他們離開了天龍山地界,方纔返回。
張孝純等人剛走沒多久,孟德就對楚天涯道:“兄弟,我怎麼覺得張孝純此來,處處透着詭異?”
“怎麼說?”
“歷來,大宋的朝廷對待山賊響馬,除了剿殺就是招安,這一次卻是‘和解’。那也就意味着,朝廷不指望能夠招安西山了,也沒有能力派兵前來剿殺。”孟德說道,“那也就是說,這一場和解的談判當,西山幾乎是與朝廷站了平等的位置,對麼?”
“對。”楚天涯不禁笑道,“這倒是史無前例。”
“既然是平等的,那朝廷又有什麼資格封你做‘河東義軍大領’,還美其名曰‘青雲帥’?”孟德不禁有點憤然,“這種虛妄的名頭對西山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朝廷根本就沒有一點和解的誠意,純粹只是想利用我們!”
“沒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楚天涯微笑道,“朝廷不知道有多想剷平西山,殺光我們這裡的每一個人。可是現朝廷沒有這個能力了,於是只能被迫認可西山是‘抗金義軍’。至於送出大領、青雲帥這些封號,無非是把我們當作了土鱉糊弄。他們看來,我們西山衆豪傑吃了一碗豬油飯就會以爲自己是大財主,很容易滿足。同時,朝廷時刻沒有忘記擺出他的臭架子,也不想想我們稀不稀罕、他有沒有資格,就瞎給我們賜送封號。還想憑藉這種廉價虛妄的封號就將我們收買與奴役!”
“就是!”孟德憤然道,“當官兒的,真沒幾個好東西!呸!”
“呵呵,算了!”楚天涯笑道,“大宋開國年,官場上的水越攪越混,他們都習慣了這樣的套路與章法,以爲對我們也會有效。剛剛我就跟張孝純挑明瞭,別來虛的,弄點實的東西。”
“他怎麼回答?”
楚天涯笑道:“他當然是問我想要什麼了。我當然也不會直接開口,我看他張孝純懷裡,究竟還揣着什麼寶貝沒有泄底。”
“哦?”孟德驚訝道,“兄弟你的意思是說,張孝純此次前來,並沒有吐露實情?”
“那當然!”楚天涯十分肯定的道,“雖然張孝純是個不錯的官,跟我也有交情。但他畢竟是朝廷的代表,受官家的指派,他的行爲不得不十分謹慎。和西山的和解,其實就是一場討價還價的生意。他怎麼可能一上來就露出底線、抖家當?”
“有道理!”孟德眉開眼笑道,“還是兄弟你精明啊!”
“不是精明,是我太瞭解咱們大宋官場上的那些人、那些事了。”楚天涯無奈的搖了搖頭,“年積弊,真的是難以朝夕之間革除。都到了這樣的節骨眼上了、張孝純這樣的人,都還要跟我耍花招。我能有什麼辦法?只能見招拆招!——所以剛纔青雲堂上,我巴不得衆兄弟們鬧得越兇越好,甚至摁住兩個官員痛打一頓都行。我就是要讓張孝純親眼看看,我們對官府有多失望、他需要付出的代價有多麼龐大!”
“聽你這麼一說,我真有點後悔了。”孟德恨得牙癢癢,“剛剛青雲堂上,我還有點擔心衆兄弟們行爲失矩,壞了和談大事。早知如此,我就該第一個衝上前去扯了那封鳥聖旨!”
“哈哈!”楚天涯拍着孟德的背大笑,“算了七哥,咱們不跟這班俗吏一般見識。當前大局是,西山和官府必須和解。這不僅有利於團結抗金,也有利於我們自己贏得一段喘息與磨合的大好時機。另外,現咱們有近十萬張嘴吃飯,光靠劫掠州縣不是長久之計,這樣的事情幹得多了,也會引起州縣姓的強烈反抗,終究也會是一場內耗。如果能夠通過與官府的談判而獲得穩定的補給,或是能夠贏得兩年以上的糧草物資,那將是大的收穫。”
“原來兄弟早有籌劃胸!”孟德欣慰的點頭微笑,“我就說,西山需要你來領頭!咱們這些人,哪裡會想得如此深遠周密?——對了,近幾天我與馬擴清點山寨的糧草軍械等物資,還真是讓人驚喜。七星寨多年的積蓄已經搬遷過來,還有王荀兄弟幾乎拿光了許翰的全部家當,光是糧草,就足夠我們十萬人吃喝兩年的了;軍械,足以武裝十五萬人;另有軍餉、輜重、馬匹、騾子等物,皆是大豐!咱們西山,這次了一筆不小的財啊!——我就奇怪了,王荀幹了這麼大的一票,此次張孝純上山前來,爲何只字未提討回?”
楚天涯不禁笑道,“或許他是想提,但看到青雲堂上那樣的陣仗,哪裡還敢開口,豈不是火不澆油?再者,就算張孝純開了口,也不會心存幻想的真要討回去;看着,這筆物資終會被當作一筆順水人情‘送’給咱們西山。如果不這樣,就不是咱們大宋朝廷的作風!”
“打腫臉了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沒錯,朝廷肯定不會追討這筆物資了,會窮擺大方的說是‘送’給我們。”細細思忖之後,孟德點頭道,“真要咱們也不會給啊,吃到嘴裡的肉誰還會吐出來,沒那道理!——現就看張孝純終會給出一個什麼樣的答覆了!”
楚天涯笑了笑說道:“咱們大宋別的沒有,就是有錢。與其讓這些錢落入貪官污吏的口袋、變成各種各樣的戰爭賠款或是淪落爲女真人的戰利品,還不如讓我們拿來乾點有用的事情。我想官家應該是早就給過張孝純底線了,只是這老小子奸滑得緊,捂得嚴實不會讓我們輕易窺知。放心,我會榨乾他的;誰也休想從我西山的嘴裡,摳走半粒油腥!”
“哈哈,這就對了!——跟他們的確是沒什麼客氣好講!”
僅僅是過了一天,次日午時,張孝純又來了青雲堡。
這一次他是獨自前來的,身邊只有幾個府役幫隨。
楚天涯將他請到青雲堂的客廳置茶相待,笑問道:“張知府這麼快就去而復返,不知是否帶了什麼好消息?”
張孝純尷尬的乾笑了兩聲,將早已想好的藉口說出來:“實不相瞞,早有天子使者太原府。下官回稟之後多番勸說,使者終於同意對西山給出一些‘好處’,以示官府和解之誠意。”
“哦?那可就真是有勞張知府了。”楚天涯也不戳破他的伎倆給了他臺階可下,還抱拳拜謝,問道,“不知是什麼樣的好處?”
“先,朝廷會正式承認西山衆豪傑是抗金衛國的大宋義軍,賜予西山義軍軍號爲‘青雲軍’並將封授西山大領爲左驍衛上將軍,外加七名大將軍。”張孝純說道。
楚天涯不禁笑了,“環衛官是?……好,總比什麼‘青雲帥’聽起來順耳一點。但這個可有可無,沒多大實際意義。”
“意義重大啊,子淵!”張孝純卻是正色說道,“沒錯,我大宋的十衛大將軍建制承習於前唐的軍制,所有上將軍與大將軍這些都只是虛職環衛官。但是,從來也只有宗室或是秩仕的有功之將,再不濟也是小國的王侯歸順了,才能封授環衛官。得授這類官銜,就意味着你們西山衆豪傑已經是大宋朝廷認可的‘將軍’了,而不再是與官府對立的山賊響馬。這將有力於提高你們姓當的地位、贏得佳的口碑與多的支持,難道不好麼?”
“我怎麼沒覺得有多大好處?這些環衛官的頭銜對我們來說就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意味着我們要時時處處的受到輿論的監督與朝廷的節制。我們可是山賊啊,你見過人畜無害、冠冕堂皇的山賊麼?”楚天涯冷笑道,“來點實的,張知府。名頭、稱號這一類東西,我們真的不太感興趣!”
“好……子淵,你真是越來越實了。”張孝純無奈的搖頭笑了一笑,“天子使者說了,前番王荀從許翰手奪走的大批糧草輜重,就不予討回了,當是贈送給西山的軍費用。”
楚天涯大笑起來,說道:“聽口氣,倒是挺大方的。不過朝廷就是想討回,我們也不會給啊!——實際上就算我們想給,也給不出了。十萬人吃嚼下來,那點東西能頂幾天,難不成叫我們吃過的都吐出來?眼看着山寨就要斷糧了,我正煞費腦筋的琢磨該去哪裡借糧呢!——張知府,太原戰後得蒙朝廷大力扶持,現應該挺富裕?要不,你支援我一點兒?”
“子淵,你這可就太不厚道了啊!”張孝純都要氣樂了,嘖嘖的道,“許翰駐兵太原時,陸續收編若干兵馬,集十餘萬之衆。朝廷先後撥來數次錢糧,足夠他的兵馬外支兩年以上。王荀帶着一人羣人將那些東西捲了個乾淨搬到西山還不到一個月,你就告訴你快斷糧了!——你、你居然還我這裡哭窮、敲詐!”
“我可沒有。”楚天涯撇了撇嘴,“你說王荀把許翰的東西都卷光了,你有什麼證據?我怎麼就沒收到你說的那麼多錢糧物資?你自己想想,官府和軍隊裡的貪官污吏那麼多,或許是他們自己混水摸魚的把東西貪瞭然後推到我們的頭上呢?殺良冒功、貪贓陷賊這種事情一點也不少見,張知府?”
“哎!……”張孝純拍着大腿苦頭不迭的搖頭,“巧舌如簧外加死不認賬,我說不過你!”
“那麼,這項所謂的‘好處’實際上也就是一紙畫餅。此前王荀從許翰那裡卷帶來的東西,一筆勾銷。也就是看你我私交的份上,我便領了你張知府的這個順水人情。”楚天涯說道,“但是,我的兄弟們不會樂意啊!——就沒別的了麼?”
張孝純簡直恨得牙癢癢!——這個楚天涯,太狡猾了!得了便宜還賣乖,非要將他榨得乾乾淨淨纔算完!但是,現官府偏偏又有求於西山。剛剛他的話裡還就帶了一點威脅成分,說什麼山寨斷糧了要出去‘借糧’,目標還就指向太原。他要真的這麼幹太原是肯定抵擋不住的,朝夕之間就要淪陷。到時官家肯定會氣得吐血,他剛剛鹹魚翻身的張知府也算是活到頭了!
無奈之下,張孝純一咬牙,氣鼓鼓的從懷裡掏出一份折本扔到楚天涯面前,幾乎是快要翻臉的神情,氣急敗壞的叫道:“你自己看!這是天子使者列出的朝廷賜品清單!全這兒了,沒了!——你就是殺了我,也再給不出半分多的東西了!要不要,你看着辦!”
“這纔對嘛!咱們都這麼熟了,你還藏什麼藏掖什麼掖啊,早點拿出來,不就沒事了麼?”楚天涯笑嘻嘻的撿起折本展開一看,頓時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