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完顏宗翰總算是逃出了黃龍谷!
他勒馬而停回頭望去,身後這條山路間正濃煙滾滾烈焰張天。因爲天色陰暗加上煙火遮攔他看不清山谷里正在發生什麼。但是耳朵卻是可以聽到,那裡面傳來一陣陣激烈的嘶吼與慘叫聲!
四十里山路,十道埋伏,殺得女真人丟盔棄甲星落雲散!
完顏宗翰的鬍子眉毛都被燒了一半去,戰袍燒黑了一半,披風早就扔了,跨下寶馬的尾巴都被燒禿了。
他還算好的了。跟隨在他身邊的那些步行護他殺出重圍的近衛將士們,個個一臉煙火之色,大半身上帶了燒傷箭瘡。
陸陸續續有許多的女真將士從山谷中逃出來,大半人都是薰得渾身漆黑或是身上火星未滅,更多的人丟了戰馬踉踉蹌蹌的狼狽逃躥。
完顏宗翰看到這些平常如同虎獅一樣威武勇猛的將士,逃出山谷後全都癱軟的坐在了地上嗚呼哀哉,他臉上的肌肉繃得像鐵塊一樣的硬,牙齒更是咬得骨骨作響。
不久後,幾名步卒牽了一匹馬,護着謀主時立愛從山谷中逃了出來。
完顏宗翰的表情略微一變,勒馬而動迎了上去,“謀主可曾無恙?”
“咳、咳……託狼主鴻福,臣下安然無恙。”時立愛被煙火嗆了個夠,這時咳嗽不停,慌忙下了馬來見禮。
看到時立愛安然脫險完顏宗翰略吁了一口氣,心中總算有了一絲安慰。
更多的女真人多山谷中逃了出來。不久後,谷口處已經集結了七八千人馬。完顏宗翰沒敢讓他們稍稍歇息片刻,便馬上整頓兵馬以防敵軍趁亂前來追擊。匆匆清算將領,千夫長以上的大將損失了六十多員,百夫長這類將領更是無可計算。
被完顏宗翰派去設伏狙擊追兵的高佛留等三員遼國降將與六千勁卒,怕是已經凶多吉少;此外,負責護衛大軍兩翼、斷後禦敵掩護大軍撤離的穀神、屋裡海這兩員大將,已經深陷敵軍包圍之中,想要突圍恐怕也是難於上青天!
所有女真人的心情都很壓抑,無法言喻的憤怒、悔恨與挫折感交織在一起,心如刀絞。
“狼主,此地不宜久留,還是速速撤走爲上!”時立愛諫言道。
完顏宗翰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個不斷有女真人逃出來的山谷谷口。
時立愛看了一眼,知道完顏宗翰是放心不下穀神、屋裡海還有許多陷在山谷中的將士,於是他道:“可讓兀室將軍率領三千人馬在此接應餘下將士,狼主先行率部撤往平定軍,那裡有我大金國駐守的三萬邊軍,狼主不如將其招致麾下先行穩住陣角整頓兵馬,再作良圖。”
“哎——”完顏宗翰終於是長嘆了一聲,重重的一拳錘在了馬鞍上。
這一聲嘆息當中,包含了多少的憎恨與懊惱,也就只有時立愛能夠體會到了。
今日之敗,可以說是大金國至立國起最大的一場敗仗,也可以說是唯一一場真正稱得上是“敗仗”的戰爭,同時也是完顏宗翰戎馬半生以來,所遭逢的第一場敗績!
卻是敗給了南國的一旅殘兵與佔山草寇,而且敗得如此之慘烈!
完顏宗翰,能不嘆息麼?
……
不久後,谷中逃出來的女真人帶出來了兩個更加不好的消息:大將屋裡海,於混戰中陣亡了!有人親眼看見他被他騎的戰馬突然發狂將他掀翻在地,然後,山林中跳出了一個身材極其巨大、宛如魔神下凡的黑影,將屋裡海生擒拿住扭斷了四肢,然後舉上頭頂生生的撕成了兩半!
聽聞此事,完顏宗翰都驚呆了!——莫非屋裡海遇到了什麼山間魔怪?
另一個不好的消息,讓完顏宗翰的心情跌到谷底——他的左膀右臂之一,西路軍的元帥右監軍完顏穀神,被一名太行草寇的頭領陣前生擒過去了!那名頭領擒了穀神還對女真人放話,說他是太行七星山的醉刀王薛玉!
完顏宗翰深深的吸氣,藉以按撩狂躁不安的心情。時立愛急忙勸說讓完顏宗翰息怒,大局爲重先行撤退。
不久後,完顏宗率領剛剛集結起來的萬餘殘兵向東北方向撤逃而去,留下大將兀室在黃龍谷谷口斷後,收集殘卒、狙擊追兵。
此時,黃龍谷的半山腰上,關山、白詡還有衆多得勝回報捷訊的頭領們,全都放聲大笑起來。
“黃龍谷一役,將不可一世的完顏宗翰打了個落花流水!我等終於出了一口惡氣!”關山暢快的笑道,“這全靠軍師神機妙算運籌帷幄,衆兄弟威猛無懼奮勇殺敵,真是痛快啊!”
衆頭領放聲大笑,好不痛快!
白詡呵呵的笑了兩聲,說道:“以往河北一帶曾廣有流傳,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今日我等衆兄弟同心協力,打破了這個神話——或者說是鬼話,給了女真人狠狠的一擊!據小生所知,這可是女真族至起兵以來的第一場大敗;同時也是完顏宗翰戎馬生涯中的第一敗!——黃龍谷一役,必能讓我等太行英傑,名動天下!”
“話雖如此,若非是完顏宗翰在攻打太原時元氣大傷,被王稟、楚天涯等人拖了個半死,我等也不能得勝。”關山說道,“還有西山好漢孟七哥與馬二哥等人,要不是他們劫燒了女真人囤集在朔州的糧草、在他們心窩上紮了這致命的一刀,完顏宗翰也不至於敗走黃龍谷。”
“大哥說得沒錯。”白詡微笑道,“今日之勝,全憑太原、西山與太行諸寨的英雄好漢們通力合作,缺一不可。話說回來,我等就更不能忘了最初那個縱橫捭闔、預謀大計的神人,正是他料敵先機並將我等三方人馬貫穿聯絡爲一體,纔有了今日的大好結局!”
“咦,派去谷口打探消息的人怎麼還沒回來?楚天涯那邊,也不知戰況如何了!”關山馬上說道,“正如軍師所言,這一場勝利最大的功勞,應該歸功於楚天涯!”
“是啊!”衆頭領一併點頭而笑,頻頻應和。
正在這時,一名小卒來報,說三寨主薛玉在陣前生擒了女真人的一員大將,先行帶到山上關押去了!
關山等人一聽,又發生一片暢快的大笑,只有白詡眉宇微沉略一尋思,拍了拍扇子淡然的笑而不語。
此時黃龍谷中的戰事已然接近尾聲,雖然沒能殺死或是生擒了完顏宗翰略有遺憾,但眼前的勝局已是大大的超出了衆人的預想。關山也聽取了白詡提出的“見好就收、窮寇莫追”的建議,下令讓太行諸寨的兵馬總管焦文通,率領幾位頭領與三千人馬打掃戰場、清剿殘匪,重點不可放過女真人棄下的戰馬與兵器。這些東西,對山寨來說都是極爲難得的寶貴資源!
既然這裡已經有了焦文通主持大局,關山在此久候楚天涯的消息不得,便索性帶上白詡等衆頭領親自去楚天涯那邊看一看。爲防不測,關山還點起了兩千人手一同隨行,若有需要便可以給楚天涯助戰。
因爲兩方戰場之間有一場彌天大火阻隔,關山等人只能繞走山間小路。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楚天涯這邊的戰事,也已接近尾聲。
高佛留等人帶了六千勁卒掉進楚天涯的包圍圈,雖是戰機盡失,但好歹人數不少,就是跪着等被砍脖子,在這狹窄的山路之間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殺盡的。因此戰鬥足足進行了一夜,太原將士也付出了一定的傷亡代價,纔將這六千人馬完全擊潰,並剿殺殆盡。
就如同楚天涯所下達的軍令,一個不留!
楚天涯從山腰上走了下去,準備和衆兄弟們一起歡慶這一場,得來不易的勝利。
就在許多太原將士剛剛在敵人的屍體上擦乾刀身的血跡時,前方山谷處突然涌現大隊的騎兵,直奔楚天涯等人而來。
衆將士警覺的拔出了刀槍嚴陣以待,待那隊人馬走到近前,卻又有許多人發出了歡呼之聲——“是我們自己人!”
沒錯,來的這隊人馬,全是宋兵裝束!
衆將士們不明所以,見到自己人的衣甲旗幟自然高興;可是楚天涯與王荀的臉色卻是都變了!
“天涯,你快走!”王荀剛剛一眼看清對面來的人馬,就急忙催促楚天涯,“來的這人我認識,是大宋西軍鼎鼎大名的姚家軍統帥、姚古!”
楚天涯雙眉微沉的盯着前方,淡淡道:“這麼說,該是朝廷派到太原的王師所部了?”
“姚古既然都到了這裡,就表示他們已經去過了太原,或是已經完全接管了太原。”王荀急了,“朝廷是不會放過你的!……別多說了,你快走!”
楚天涯眉頭一擰,“我走了,你怎麼辦?他們不放過我,又豈能放過你們父子?”
王荀狠狠的一咬牙,大力的推了楚天涯一把,將他從顯眼的大旗下推開,然後怒瞪着他咬牙低喝道:“你快走!要是我們今天都被抓住,就真的完了!你趕緊轉道上太行,如果我們有何閃失,你還可以聯合太行的好漢來搭救我們!”
楚天涯已經虛弱到一定境界了,差點被他這一把推得摔倒在地。眼看着對面那隊人馬越來越近,當頭的一面“姚”字大旗也看得清清楚楚。楚天涯無暇細想,對着王荀點了一點頭,一抹身就鑽進了人堆裡,朝山林之中跑去。
許多將士都看到了、也聽到了王荀與楚天涯之間的動作與對話,卻沒有一個人大驚小怪的提出質疑,反而是自發的聚成了一圈將楚天涯護得死死的,圍成了人牆掩護楚天涯逃走。
一百多天的同患難、共生死,讓所有的太原人都成了彼此交託性命的刎頸之交。更何況,聚在楚天涯身邊的還多半是他親勳的“楚家軍”成員,若非是擔心暴露了目標引來麻煩,當下就有好多人要跟楚天涯一起逃走上山!
姚古率領一旅騎兵奔到近前,王荀讓衆將士們收起刀槍,然後自己笑呵呵的迎了上去。
“原來是姚經略相公,小侄有失遠迎了。”王荀抱起拳來行軍禮。
大宋駐守在西疆抵禦西夏國的的部隊被稱爲“西軍”,是大宋朝現今爲數不多的真正有戰鬥力的部曲,姚家就是西軍當中的鼎鼎大名的將門之家。姚氏幾輩人鎮守西疆抵禦西夏人,其中出了許多的名將大將。姚古就因軍功做到了熙河軍經略使,便是現在西軍的頂樑大將之一。
王荀曾經和父親一起跟隨童貫鎮守西疆,王稟和姚古就是同一輩份的同袍,算來還有點交情。因此王荀見了姚古自稱小侄,並客氣的稱呼他“姚經略相公”。
姚古騎在馬上,表情嚴肅目光深沉的掃視了眼前這羣衣衫襤褸的將士們一眼,說道:“王荀賢侄,本將奉命而來,只可先公後私——本將問你,和你一同領兵出擊的楚天涯呢?”
王荀摸着下巴大咧咧的道:“他啊?他沒有小侄命大,早就戰死了!”
“屍首呢?”姚古問道。
“那、那誰知道啊!”王荀愣道,“小侄還沒有清掃戰場呢!”
“一派胡言!”姚古突然大喝一聲,“既然還沒有清掃戰場,如何就知道他已經戰死了?本將知道你本性實誠不會撒謊,每逢說謊必然手摸下巴——說,楚天涯在哪裡?”
王荀的表情頓時僵住,他尷尬的咧了咧嘴將摸在下巴上的手放了下來,乾笑道:“小侄確實不知道!”
“哼,你不知道,必然有別的人知道!”姚古大聲道,“有誰說出楚天涯蹤跡的,加官一級賞金百兩;將其生擒而來者,加官兩級賞金二百兩!——就是普通的軍士、甚至是廂軍、土兵也在此例,本將絕不食言!”
一言放出過了許久,全場一直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來話說。
姚古不禁有點愣了:這天底下,居然會有不願意升官發財的人?
王荀暗暗的吁了一口氣心中大爲快慰,撇了撇嘴道:“小侄都說了楚天涯已經戰死在這山谷之中,是有兄弟親眼見到的。少時清掃一下戰場或許就能找出屍首,姚經略相公卻是不信——衆兄弟們你們說,我有沒有撒謊?”
“沒有!”衆軍士這下異口同聲的大喝起來。
姚古當場被喝得一愣,心中雖然惱火但也不好當場發作惹了衆怒。眼前這些軍士們如此齊心,要是惹得譁變了可是大大的不妙。於是他道:“既然這樣,那你帶上人馬先跟我回太原!”
“小侄遵命就是!”王荀大咧咧的抱拳笑了一笑,將手一揮,“兄弟們,咱們得勝凱旋、回城慶功了!”
“哦喔!——哦喔!”
太原的將士們,揚起刀槍發出了熱烈的歡呼之聲。
王荀走到姚古馬前,微然一笑低聲道:“姚經略相公你大可放心,咱們太原將士的刀槍,是不會對準自己人的——走吧,我乖乖跟你回去便是!”
說罷,王荀就大步朝前走去,帶着身後一羣衣衫破爛瘦骨伶仃的英勇將士們,一路走,一路大聲的歡呼。
姚古騎在馬上看着眼前此景,發出了一聲深深的嘆息,默然無語的調轉馬頭朝折返而去。
半山腰處,楚天涯和關山等人站在一顆大樹的陰影之下,默默的看着眼前一幕,良久無語。
“天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關山勸道,“且先跟兄弟們一起回山寨安頓,再來尋思辦法解救王家父子!”
楚天涯點了點頭眼睛仍是直直的瞪着山下,一字一頓的說出一句話來——
“如果王家父子也能獲罪,那麼大宋不亡,就真是天理難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