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掠晚暮幽香在 墨雲隱月寺鐘連(三)

“喂!”少年倚靠在松樹旁,搖着摺扇。

隱然環顧四周,看沒有其他人,才確定那少年是在和自己說話,但她還是假裝沒有聽見,依舊在看湖中央的那朵睡蓮。

“我看你提着劍,應該也會些功夫吧?”少年笑道:“能不能告訴我呢?”

隱然依舊沒有說話。

“我不是壞人。”少年自己解釋道:“相反,我是個好人,是個大好人!”

隱然皺了皺眉:“你到底要幹什麼?”

少年輕聲笑了笑:“想和你打個賭。”

“打賭?”隱然看着他。

“咱們比試一下吧。”他的笑容像柳錚一樣溫暖而乾淨,讓人不忍心拒絕。

“無聊!”隱然攏了攏胸前的發,左袖的缺口被她補上,歪歪扭扭,與那身紅裙絲毫不協調。

“你不敢?”

“好!賭就賭!如果我贏了,你就在我眼前消失!”

“如果我贏了,你要答應我,不要出家。”少年眼裡含着笑意。

隱然伸出一隻手,大聲道:“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少年接道。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連擊三掌。

“好,比一場,輕功。”隱然頓了頓:“我不想沾染血性。”她對自己的輕功非常自信,也相信,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少年,絕對不會比自己強。

“我沒異議。”少年道:“就在這比吧。”

隱然點點頭,把垂下的發挽到耳後,她不禁也有些可惜這發,剪掉,何時才能蓄起?

湖面上漂浮着幾朵蓮花,淡粉色的花瓣,由深到淺,有缸口大小的荷葉如一張紙一般平滑,發射着翠綠色的光芒。

“你先來。”少年做了個請的手勢。

隱然點點頭,身形驟起,一道紅光閃過,她已穩穩地落到了對岸,得意地笑笑,才發現,自己有那麼長的時間都沒有笑過,有些僵硬了,其實,僵硬的,何止是表情?

少年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足尖在地面一點,落到湖中央的幾片荷葉之上,荷葉竟沒有絲毫的下墜之勢,依然平整地鋪在湖面上,少年俯下腰,荷葉顫了顫,終是沒有墜下去,他擡手摘下一朵盛開的荷花,縱身一躍,越過湖面。

“你贏了。”隱然失落地說:“我做不到你這些。”

有時,快的不一定強,越慢才越能彰顯能力,比如輕功。

少年嘴角微翹,把那朵巴掌大的蓮花別在隱然右鬢上:“除了小顏,也只有你才配它。”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你爲什麼要幫我?”隱然不是傻子,她知道這少年是爲了自己好。

“因爲,我說過,我是個好人,是個大好人。”他說着大笑了幾聲,摺扇刷地一下展開,隱然看到那是一幅丁香花圖,像他一樣,明媚陽光。

“不管怎麼說,我都要說聲謝謝的。”隱然跟在他身後,很大聲地說:“謝謝你!”

那少年說:“人這一生,都會有些難過的坎,想通了就好。”

隱然點點頭,心中暗道:“什麼柳錚!什麼愛情!都通通有多遠滾多遠!我喬隱然豈能爲一個男人尋死覓活,斷髮爲尼?!”

她雖生在官宦之家,卻生性豪爽,不似其他的大家閨秀們一般,起初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冷靜些時候,心中便豁然開朗了。

少年推開自己的房門,回頭衝隱然笑了笑:“既然都跟來了,就進來坐坐吧。”

她一路上光在想事,沒留意自己竟跟着人家到了人家的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但也沒逃走,而是跟了進去。

少年的屋子很乾淨,簡直到了一塵不染的地步,桌子上放着一幅畫,隱然見少年要收起來,忙三步作兩步地邁了過去,手攔下少年的手。

畫上是個年輕女子,淡淡的笑容就像這少年一樣乾淨,紙張有些泛黃,但還是足以看出這女子的風姿動人。

“她很美,是不是?”少年偏過頭問隱然。

隱然正看得入神,答:“很美。”

少年撥開隱然的手,把畫卷了起來,包在一個錦緞裡面。

“她是你妻子?”隱然問他。

他沒有回答。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問的。這樣的女子,當然是了。”隱然一直自認爲自己的美貌已經是極美的了,但在那幅畫面前,還是自慚形穢,而且,那只是一幅畫,本人就更不知道會美成什麼模樣了。

他轉過臉,一字一頓地說:“她是我母親。”

“哦,原來是伯母,有機會可以帶我去拜訪嗎?”隱然鬆了口氣。

“沒有。”少年道。

“恩?”隱然顯然沒想到少年會拒絕自己。

“已經沒有機會了。”少年搖搖頭:“她過世了。”

“對不起,對不起。”隱然只恨自己怎麼這麼笨,看到少年憂傷的表情就該想到了的。

“二十年前,一個女子也像你一樣,經過這座寺廟。那時候,羅蔭寺還沒有這麼美,沒有湖,沒有亭子,淒涼得像戰後的戰場,無人問津。那個女子叫丁香,是帶着丁香那種濃郁的香氣的女子,不知令多少男子沉醉。”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在講述一個不關乎自己的故事,但隱然知道,他講的是他的母親:“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但我想,如果我遇見她,也一樣會愛上她的,她值得所有男人爲她瘋狂。她被一個縣官逼做小妾,走投無路,才離家出逃。這一天,她到寺中寄宿,爲她開門的是個小和尚叫榮一笑。小和尚把她留在寺中,日久生情,丁香以身相許,不久就懷上了孩子。方丈參加武林大會即日可歸,小和尚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他趕走了丁香。”

“實在可恨!”隱然罵了一句:“這種負心漢,若叫我遇上,我定要剖出他的心看看是不是黑色的!”

“他不能被逐出師門,這是他趕走丁香的理由,牽強可笑。丁香走了很遠,有人看她可憐,讓她當了丫頭。十個月很快過去了,丁香生下一個男孩,就出家了。”少年嘆了口氣:“她可以活得很幸福,但她選擇了這種極端的方式斷送了自己的一生。別人犯下的錯,爲什麼要自己來承擔?”

隱然突然明白這少年講這個故事並不是想向誰傾訴痛苦,而是想斷絕她要出家的想法。

“這麼好的頭髮,剪了多可惜。”少年道:“你好,我叫榮子暮。”

“喬隱然。”隱然道:“謝謝你,榮大哥。”

“呵呵,沒什麼了。”他笑的時候,憂傷就從漆黑的眸子裡流淌出來,嘴角勾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隱然在那一瞬間恍惚間覺得,若能與他共度此生也算無憾了,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想。少女的思想本就非常古怪,她們永遠不能理智地判斷錯與對、是或非,只相信那些沒有任何理由的感覺,是的,沒有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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