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景淳蹙起眉頭。.|
她策着棗紅馬向沼池奔去。見大雁伏臥在地上,頭頸斷折,已經是斷了氣了。小小一汪沼池積了一些雨水,一匹駿馬在池旁飲水,棕色毛髮發亮,神奇健壯。褐裳青年立在大雁身旁查看雁屍,擡起頭來,見着姬景淳,露出笑意,“我還想着長安哪位小娘子有着這麼好的箭術,原來竟是平樂縣主!”身材挺拔,容貌俊朗,笑容愈發顯得整個人耀眼生輝。
姬景淳目中露出一絲詫異之色,頷首道,“謝將軍。”
她翻身下馬,走到大雁旁。
這隻大雁身上中了兩箭,因着從空中跌落,也分不清是兩支箭哪一支先射中的。
謝弼拱手笑道,“縣主,這頭大雁咱們二人都射中了,也不好均分。不如這般:謝某願將這頭大雁讓給縣主,作爲補償,縣主請我到東市醉仙樓用一頓午膳可好?”
他的面容誠懇,提議頗爲大方。姬景淳卻已經在先前悄悄查看過大雁,大雁腹部露出的箭支是自己的,箭尾白羽還在微微晃動;謝弼的箭支卻穿過大雁的左眼,從右眼插出,將整隻大雁射了個對穿。論起來,究竟哪一支箭先射中說不好,但是謝弼的箭術卻是遠強於她的,搖搖頭清冷道,“不必了!我的箭術遠不如將軍,大雁我也沒臉討要,就此辭過!”言罷,轉身策馬離去。
謝弼微詫,醒過神來忙追上去,攔着姬景淳去路,“縣主。”
自姬景淳上次東市遇險之後,每逢出府便會帶着齊王府侍衛。今日這批侍衛綴在後頭暗中隨扈,遠遠的見了謝弼攔住平樂縣主,連忙策馬從暗處顯身,“謝將軍,請放開我們縣主。”
謝弼退後一步,凝視了姬景淳一眼,拱手道,“縣主,謝弼有些事情想單獨和縣主說說,可否請您摒退這些侍衛?”
姬景淳詫異的望了謝弼一眼,見謝弼持身而立,目光懇切,方開口吩咐侍衛道,“這兒沒事了,你們先下去吧!”
侍衛們聽了姬景淳的吩咐,退到一旁,察看着這邊動靜。
秋日天氣高爽,沼池映襯出蔚藍的天空,分外明麗。謝弼此前氣勢卓然,這會兒與平樂縣主獨處一方,倒生出一些忐忑來,“秋日清朗,縣主一人獨遊樂遊原,豈不寂寞?難得碰上了,不若謝弼陪着縣主走走,若是再遇到了雁羣野鳥,也能切磋切磋箭術?”
“多謝謝將軍垂愛,”姬景淳淡淡道,“平樂有自知之明,平樂的箭術遠不如將軍,這切磋之言日後也就不必說了!”
少女語意清冷,堵住了謝弼邀請的理由。謝弼一時語塞,索性閉了閉眼,直言表白情意,“縣主,謝弼自當日在宮中目睹您當衆自請降位,便生了傾慕之情。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謝弼如今雖然年紀尚輕,但自忖武藝謀略都不差,他日戰場之上也能立一些寸功,榮耀妻子。不知縣主是否願意做我的淑女?”
姬景淳聞言瞪大了眼睛,她自降位之後,數次“偶遇”這位青年才俊,總覺得謝弼風姿雖爽朗,對待自己的言聲語音頗有娘腔之意,略覺生硬,如今才明白:原來這位謝將軍竟是喜歡上了自己。她深深的凝視了謝弼一眼,拱手道,“多謝謝將軍厚愛,只是——平樂性情乖戾,心性難解,並無男女之事的想法。長安城有不少名門小娘子傾情謝將軍,將軍大可於其中另擇佳人,平樂還有旁的事情,便先告辭了!”
語罷,心無牽念跨上馬背,打算馳離此處。謝弼望着姬景淳英姿颯爽的背身影,心中一急,扯住姬景淳的繮繩,脫口而出,“縣主,你與八公主一直有怨。若是願與我執手,便算是奪了八公主的意中人,豈不是快意不過?”
姬景淳聞言臉色一寒,勒住繮繩,在馬背上回過頭來,斥道,“謝將軍,我雖與姬華琬素有不睦,但她對你的一腔情意本身是值的尊重的。你可以不接受姬華琬的追求,但不應該看低了她的情意。拿着她對你的一腔情意做追求女人的籌碼,謝將軍,你,未免有些失了風度!”
謝弼適才本是一時情急衝動,甫一出口此言便生出了懊惱後悔,如今被姬景淳一番斥責,愈發覺得無地自容,一張臉漲的通紅,低聲求道,“縣主,剛剛是我昏了頭,想要勸的你留下胡言亂語。我向你道歉,以後再不敢了!”
棗紅馬的繮繩握在謝弼手中,姬景淳一時掙不脫,冷目注視謝弼道,“謝將軍,我們雖然不能成爲情侶,但在我心中,你至少是個愛家愛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若是將軍再這般阻攔着我不放,可就在我心中一無是處了!”
謝弼聞言做聲不得,只得放開繮繩,棗紅馬得了自由,仰背嘶鳴,“唏律”一聲,載着姬景淳迅速向着遠方奔去。
西天的陽光隱了最後一絲光亮,深沉的夜色漸漸籠罩長安城。
永興坊謝宅宅子燈火通明,韋氏坐在大堂之上,聽見外頭大門傳來“咿呀”敞開之聲,猛的立起身來,趕到堂門處,望着夜歸的兒子,面上露出歡喜之色,“連奴,你可回來了!”
謝弼滿臉頹乏之色,見了母親,隱去了心中情緒,恭敬道,“母親!”
“早就跟你說了,”扶着母親進門,在堂中羅漢榻上坐下,“你不必每天都等兒子回家的,我若回來的晚,會自行安置的!”
“這有什麼關係?”韋氏不以爲意,望着兒子笑道,“你一天在外辛勞,阿孃的幫不上你,也只能做這點事情了。我命人給你熬了雞湯,如今熱熱的燉在竈房裡,你喝上一碗,也好補補身子。”
謝弼瞧着母親眸中殷殷關切之情,心中劃過一絲溫暖之意,“母親,兒子不累。”接過丫頭端過來的雞湯,大口大口飲下。
雞湯滋味鮮美,撫慰着飢腸轆轆的腸胃。韋氏瞧着風神俊朗的兒子,心中生出一股驕傲之情,“連奴,你年紀也不小了,咱們謝家如今就剩下了你一個男丁,你該考慮你的婚事了!”
謝弼怔了一下,將湯匙放在碗中,笑着道,“母親說的是,您,這樣說,……可有了相中的女子?”
提起這個,韋氏的面上便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是呀!連奴,你覺得丹陽公主的女兒顧娘子如何?”
“顧娘子?”謝弼訝然,“原來您看中的是顧娘子呀!”
“是呀,”韋氏笑盈盈道,“前些日子我去青龍寺上香,巧遇丹陽公主。和公主相交投緣,便生出這個念頭來了。”
“母親仔細考慮過了。”她細細道,“顧娘子是公主的獨女,自幼在宮中長大,深受太皇太后和聖人榮寵,若是你娶她爲妻,日後仕途定會得好處的。”微微蹙起眉頭,“雖然唯一有的缺點,便是腿腳不好,但這也不是沒有法子,日後你房中多納幾個妾室,也就是了!”
謝弼的眉頭深深皺起,顧令月他自是熟悉的。顧令月性子柔和可人,比諸刁蠻任性的八公主,自然是好的多了。在東都之時,顧令月曾經借葵花圖含蓄說出自己的心意。對於男人而言,就算對一個女子沒有愛意,知曉她對自己的傾慕,心中也是感動的,對之總會付出幾分柔軟。但是想到要和她締結婚姻,此後日夜相對,一絲悵然情緒從心底深處泛起。
“阿孃,”他陡然擡起頭,打斷安夫人的話語,“顧娘子是個好的,可是我待她只有兄妹情誼!”
韋氏聞言卻不以爲意,“妹妹又如何?我和你阿爺成親前,不也沒有什麼情意麼?母親是過來人,心裡懂的,男女之間只要做了夫妻,處着處着也就有感情了!”
“母親,”謝弼登時頭大,一意想要說服母親放棄這個念頭,“顧娘子值得全心全意的人,我既對之無情意,就不應該耽擱她的感情呀!”
韋氏面上的笑容漸漸隱去,自亡夫謝豐賓戰死後,她緊閉門戶守寡持家,便將唯一的兒子看的像眼珠子一樣,在謝弼身上寄託了自己的所有希望。此時見謝弼駁斥自己意見,心頭隱約有了一絲迷迷濛濛的猜想,隱隱不悅起來,“大郎,你給我說實話,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謝弼登時啞然,“母親!”
韋氏尖聲問道,“是誰?
謝弼猶豫片刻,低聲道,“是齊王之女平樂縣主。”
韋氏斷然道,“不成!”
齊王雖是宗親,但因唐貴妃之故,多年隱居府中不肯見人;平樂縣主姬景淳更是身世複雜,性情粗野,娶回來對謝弼沒有絲毫助力,
“連奴,你聽母親的話。”韋氏急急勸道,“顧娘子乃是太皇太后的嫡親外孫女,深受太皇太后和聖人寵愛。你若娶了她,得的好處可是不盡的。平樂縣主性情粗野,不是良配,且身世尷尬,雖是宗室女,你娶了她,只怕不得宮中看好。且齊王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出現在衆人面前,對你也沒有什麼助力。”
謝弼沒有想到母親的反應如此激烈,皺眉勸道,“平樂縣主爲人清高,心性正派,絕不至於如您說的擔不起主母重任。再說了,”他揚眉露出自信神色,
“我謝弼何須靠女子,憑着自己就可以建功立業!”
韋氏卻是堅決反對,“連奴,你還年輕,很多東西還不懂。你阿爺當初便是因着軍中沒有助力,才吃足了苦頭。最後西河之戰被派遣爲先鋒官,落得個戰死沙場的下場。”她見謝弼眉目之間浮起不以爲然的神色,心一橫,目光掠過壁上掛着的亡夫生前佩刀,奔到壁前,抽出長刀,一把橫在自己頸項上,“連奴,你給我聽着,你若是敢娶平樂縣主,爲娘便死給你看。”
“母親,”謝弼吃了一驚,撲到韋氏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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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菩提樹碧綠的枝葉,照入樹屋中,阿顧靠在樹屋坐屏上,鼻尖充滿了松木的清香。
對着畫板畫了一個多時辰的畫,略生一絲疲憊之意,揚聲喊道,“貞蓮。”
樹屋靜悄悄的,無人應答。
阿顧詫異一剎,這纔想起來,今天是金鶯出嫁的日子,自己放了苑中丫頭們半日的假,這時候怕是她們都去參加金鶯的婚禮去了。
春苑裡阿顧平日裡無論走到哪裡,身邊都有好幾個丫鬟跟着服侍,今日裡陡然這麼安靜,竟生出一絲不習慣之感。
轉輪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阿顧微微好奇,伸頭去看,見碧桐從樹屋門處進來,手中端着一盞烏梅飲,“小娘子,你繪了很久的畫了,先休息一會兒吧!”
“碧桐!”阿顧微微訝異,“她們都去了金鶯姐姐婚禮那兒,你沒有去麼?”
碧桐將烏梅飲置在阿顧手邊,抿嘴微微一笑,“金鶯姐姐的婚禮已經有很多人去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可小娘子身邊卻不可以沒人伺候。”
阿顧的脣角高高翹起,“傻丫頭。”心中卻溫溫軟軟的。
“碧桐,”她握着碧桐的手,問道,“你從前家裡有什麼人?”
“家裡,”碧桐怔了怔,“不大記得了!那一年江南大災,家裡窮的吃不上飯,阿爹阿孃爲了養活弟弟,就把我給插了草標賣了!”
碧桐和家人離散多年,又從湖州到了長安,怕是再找,也找不到蹤跡了。阿顧微微沉吟,“那,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碧桐一笑,神色頗爲豁達灑脫,“那一年我在路邊快要餓死了,三娘子可憐我,讓老丈把我買下來。這份救命大恩,奴婢一直記得,奴婢便一直留在娘子身邊伺候,一輩子不離開!”
“傻碧桐,”阿顧輕嗔,“我身邊所有的丫頭中你和我緣分最深,我也最希望你得到幸福。”
“再說,守着我有什麼好的?”她自嘲一笑,“我自己還不知道會落到哪兒去呢!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日後想要過什麼樣的日子,是打算和金鶯姐姐一樣放良出嫁,還是在府裡頭挑一個家生子,出嫁後繼續在我身邊伺候。無論怎麼樣,我總是會成全你的!”
“奴婢,”碧桐還想要再說,阿顧已經是擺了擺手,神情堅持,“這事兒我說了算,你不準不聽!”
碧桐沉默片刻,“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