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份的大西洋,氣溫不高,海水略顯冰冷,泰斧號貨輪剛從巴西裝貨歸來,行至好望角附近,正趕上臺風肆虐的天氣,海水劇烈地衝擊着船體,打起的浪花隨着怒吼的海風飛上了甲板,飛向了看似挺高的生活區。生活區的頂部便是駕駛臺,一名肥胖的水手吃力地掌着手動舵,遵照值班駕駛員的指示控制着頂峰破浪緩慢前行的貨船。船鐘上的時間將至四點,另一名個頭矮小的水手握着香菸懶洋洋地推門而入:“胖子!怎麼樣?船速幾節?”。胖子只顧專心操舵,頭也沒回地隨口嘟囔了一句:“幾節個毛!風浪這麼大,跑了一天,倒退了幾十海里!再這樣下去,跑半個月也別想過好望角!”,胖子說完飛快地抽了一口煙,動作嫺熟地彈了下菸灰。矮個子的水手姓龔,船員們都叫他老龔,老龔探頭在液晶顯示屏上瞄了兩眼,跑到門口將菸頭彈飛後再次來到胖子身邊,說道:“行了,胖子,下班了,我來!”。胖子交班後,大幅剛好也準時上來,於是招呼一起值班的三副一同下去休息。
胖子的房間在甲板B層,這裡是船上水手,機工以及實習船員休息的地方。胖子回到房間後,悠閒地點上香菸,坐在電腦前玩了一會兒單機版的反恐精英,感覺沒什麼意思,起身出去串門。拐角的水密門後便是一個二水的房間,二水叫小趙,他此刻正帶着耳機坐在電腦前搖頭晃腦地聽着歌,玩着角色扮演的日本遊戲,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回頭傻呵呵一笑便繼續專注在自己的遊戲上。胖子嘆了口氣,走到小趙身後,看了看這款他一向都不感興趣的遊戲,使勁地按了按小趙的頭,走到沙發旁一屁股坐了下去。小趙也是船上的一朵奇葩,休息時間基本上都是浪費在遊戲上,玩累了就睡,睡醒了就看電子書或者還是遊戲,一部仙劍他能來來回回玩個好幾遍也不覺得發膩,經常來他房間串門的一些船員對他也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胖子拿着小趙放在桌上的手機玩了一會兒鬥地主,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大聲嚷嚷着喚小趙一起去吃飯,小趙這才保存好遊戲進度,站起身來。
兩人走到樓梯口時,正好和下班回來的機工老張迎頭碰上,胖子一下樂了,笑道:“哎?老張,怎麼現在纔上來?機艙裡又吊缸呢?哈哈!”。老張笑呵呵地“嗯!”了一聲便繼續朝樓上走去,老張是上海人,一名五十多歲的老機工,卻不像人們印象中的上海人那樣小家子氣,生性豪爽,跟誰都談得來,除了一些他確實看不上眼的領導。老張嗜酒如命,煙癮也很大,別人跟他怎麼樣都行,就是不能打他酒的主意,因爲如果沒酒喝得話,他連睡覺都會成問題,每天下班回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倒上一杯白酒,先抿上兩口,然後再去洗澡吃飯,當然他吃飯的時候也得有酒才能下飯。老張哼着聽不出音律的小歌走到房門口,掏出鑰匙正要開門,眼角的餘光瞄到一旁的房間裡,臉上一喜,停下手裡的動作,走進了隔壁的房間。這是機艙實習生的房間,和老張只有一牆之隔,房間的主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剛出海半年有餘,小夥子姓孫,全體船員中年齡最小的的一個,大家都叫他小孫,只有老張喜歡玩笑地叫他老孫。小孫是典型的北方漢子,身材魁梧,面相冷峻,他此刻正站在窗前發呆,呼嘯的海風從大開的水密窗吹進來,吹的窗簾劇烈地抖動着,溼鹹的海水打溼了他的全身,窗下的皮質沙發上也積了一灘。老張走到小孫身後,偏着頭靜靜地盯着他的側臉,小孫驚覺身後有人,猛一回頭,笑道:“小張!你幹嘛?神經病啊你?”。“你又發神經病!哈哈!吃飯了,吃完飯再繼續發!洗澡嘍!”,老張說完大笑着走了出去。小孫用剛學的上海話在身後笑罵了一句“神經病!”,走到窗前關上窗戶,準備下樓吃飯去。
小孫走出房間後,老張已經去公共浴室洗澡了,於是他照常走到拐角後的另外一個機工的房間門口,一腳將虛掩的房門踹開,大喊道:“騷年!吃飯了!尼瑪還睡?看看幾點了!”,說着上前一把將被子掀開丟到一旁的沙發上。牀上的機工微睜了一下眼睛,蜷縮在一起,繼續犯起了迷糊。小孫嘆了一口長氣,笑罵道:“靠!睡吧你,睡死拉倒,等下替班回來把水打滿啊!”,說完把剛剛放在門口的兩個空水壺拿到了牀邊,他生怕人家給忘了,那樣他晚上就沒水泡茶了。小孫走出房間後,這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小機工才慵懶地坐起身來,看樣子隨時都有倒下去繼續睡覺的可能。小機工姓原,河南人,和小孫是老鄉,而且離得也不遠,兩人的關係也因此在原有的基礎上更近了一步。小原迷糊了片刻後,抓過牀頭的手機看了下時間,果然不早了,又到了替班的時間,所謂替班,就是去替正在值班的船員值班,換別人上來吃飯,這是不成文的規定。
小原拿着水壺走下去的時候,小孫已經端着大廚分好的飯菜坐在了飯桌前,對面便是關係甚好的老張,老張一邊慢吞吞地品着酒,夾着菜,一邊笑呵呵看着正在盯着飯菜發呆的小孫。小孫已經好幾天都沒有正經吃飯了,他吃不下去,在這條船上半年多了,吃來吃去也就這幾樣菜,也難怪,大遠洋,青菜本來就保鮮不了多久,再加上上海人口味淡,大廚做出來的飯菜不怎麼合胃口。小孫像在完成一項艱鉅的任務一般,皺着眉頭往嘴裡巴拉着難以下嚥的飯菜,老張見其他人走的差不多了,起身在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放在小孫面前,笑呵呵地衝他點了點頭,小孫心領神會,眉頭一喜,趕緊打開猛灌了半瓶後,打着飽嗝笑道:“你還有酒啊?能不能撐到下船啊?”。“省着點喝!應該差不多!你晚上餓了去我房間拿面,還有雞蛋,隨便吃!”,老張對小孫一項都很大方,就憑他肯把自己看做生命的酒拿給小孫喝,兩人的關係可見一斑。小孫雖然早就習慣了厚着臉皮在他那裡吃吃喝喝,但還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排骨給你吧!我就吃了一塊,吃不下去!”,說着將飯盆裡的排骨連同沒有動過的菜扒進了老張的碗裡。
小孫習慣了吃完飯去上廁所,他努力了好久,憋得雙眼通紅,硬是沒拉出來,煙倒是抽了好幾根,他便秘了好幾天了。從廁所出來後,疲乏的小孫拖着痠麻的雙腿來到小原的房間門口,小原還沒回來,於是繼續朝老張的房間走去。隔着門縫,小孫看到老張正坐在靠椅上看電視,推門進去後,往牀上一坐,老張趕緊掏出一根香菸遞了過來。小孫急忙擺手拒絕道:“不抽,不抽!剛纔抽太多了,這破煙,抽的肺疼!”。老張也不再多讓,把煙隨手丟在桌上,笑道:“沒辦法!這條破船連煙都不給上,庫裡就剩下這種煙了,能冒冒煙就行了,你晚上寫小說想抽了來拿!”。小孫答應了兩聲,看起了電視,電視裡演的是發生在新疆的警匪片,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老張突然笑道:“你們新疆的女人都這麼漂亮?以後有機會去玩玩兒!”。小孫看着電視裡的維族女人,感覺也挺漂亮,笑道:“那是!新疆的女孩子都漂亮的要死!回頭咱倆一起去,打霸王炮,打完了就跑,嘿嘿嘿嘿……”。老張人老實,也聽不出來小孫是在開玩笑地信口胡說,認真地說道:“不行!不行!要付錢,不然得讓人家打死!你們新疆人以前在上海厲害得不得了!一個個都不怕死,也不怕坐牢!”。小孫被逗得大笑不止,連連點頭稱是。
正當兩人肆無忌憚地對領導指桑罵槐之時,水手小丁急匆匆跑到了門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緊張地盯着小孫,似乎有話要說,小孫看到後,笑呵呵地走了出去,問道:“怎麼啦?被船長爆菊花了?”。要是在往常,小丁肯定也會玩笑兩句,可他今天像變了個人一樣,把小孫拖進旁邊的房間裡,關上門,遞給他一張打印紙,什麼也沒說。小孫看着手裡的打印紙,臉色一下子變得出其得難看,最後竟帶出了一股殺氣:“什麼時候發的報?還有誰看見了?”。小丁被他陰冷的語氣嚇呆了,語無倫次道:“剛……剛發過來的!就我……我一個人看到了!我……”。小孫恨恨地從鼻孔裡噴出一口長氣,說道:“行了!你上去吧!沒事兒!我沒殺過人,你別怕,應該是他們弄錯了!別跟其他人說啊?”。“嗯!嗯!我肯定不說,就是船長等下也會看到的……我先上去了!”,小丁說完,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小孫再次將房門關上,往牀上一躺,舉起打印紙看了起來,上面寫道:“X船長,您好!公司緊急通知你船,按照警方的說法,你船的機艙卡帶孫XX與一起殺人案件有關,現已列爲犯罪嫌疑人!鑑於你船正在航行途中,警方要求你船立刻對此人加以控制,穩定其情緒,回國後交由警方處理,望你們多加小心,注意安全!”。小孫一連看了好幾遍,越看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最後他一把將打印紙撕碎,跳下牀頭,從牀下掏出藏了很久的軍刀插在腰間,低聲怒罵道:“操TMD!我看看今天誰敢動我?”。
小孫一向都有晚睡的習慣,儘管他要早起上班,但平時還是會熬到半夜,有時候看看電影,有時候寫寫小說,但更多的時候是發呆,衝着天花板發呆。大家基本上都知道他的習慣,而且他的房門從來就沒關過,無論是白天上班還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已經有人不止一次撞見他在房間裡坐在椅子上叼着香菸看着毛片打手槍。但今天,小孫破例關上了房門,凌晨三點多,船長帶着幾個身強力壯的船員來到門口,朝緊閉的房門使了幾次眼色,依舊沒人願意不知死活地第一個走上前去,看來他們也都知道了電報的內容,一個個也頗有忌憚!船長見自己的威嚴起不了什麼作用,索性硬着頭皮走上前去,哆哆嗦嗦地抓住手柄輕輕一按,門居然沒有在裡面反鎖。房間裡沒有開燈,船長緊張萬分地探頭進去,什麼也看不清,正要伸手去按開關,脖子卻猛地被人一把箍住拖了進去,原來小孫一直立在門後,從船長等人悄悄地來到自己房間門口時就等在了那裡。日光燈忽閃了兩下後照亮了整個房間,衆人緊跟着衝進來後,看見小孫正滿臉怒氣,凶神惡煞地瞪着眼睛,左臂裡緊緊地勒着船長的脖子,握刀的右手劇烈地抖動着,刀尖直指船長的咽喉。船長拼命地揮舞着手臂,沒奈何掙不脫小孫的一身蠻力,一瞬間便被勒的喘不過氣來,臉色煞白,看樣子隨時都有窒息的可能。衆人何曾見過這種架勢?頓時被嚇得面無人色,不知所措起來,不停地編着好話哄着情緒激動的小孫。老張值夜班回來,走到門口,看到小孫屋裡鬧哄哄一片,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一看之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飛快地擠開身前的衆人,衝上前去驚叫道:“小孫!你這是幹嘛?發神經了?”。小孫一看到老張,頓時憋不住心中的委屈,哭出聲來:“我沒有!他們……他們想綁我……我……”。老張回頭看了看衆人,大副趕緊將手裡的粗繩丟到身後,面樓尷尬,說不出話來。老張雖然還是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船長眼看就要命在旦夕,也顧不得多問,回頭哄道:“沒事,沒事!你放開他!有我老張在,今天誰也別想怎麼樣你!有話好好說!行不行?給我老張個面子?”。小孫似乎被說動了,手臂上的力道小了不少,船長趕緊趁機吸了幾口氣,但依舊掙脫不開,被死死勒住,老張身後的衆人見狀,試探性地向前挪了兩步,就是這兩步把原本已經鬆懈下來的小孫驚得再次緊張起來,他突然再次加大手臂上的力道,刀尖在船長咽喉上頂了上去,頂出一個小坑,衆人嚇得趕緊後退了好幾步,小孫瞪着噴血的雙眼盯着衆人吼道:“來啊?你們再敢上前一步,信不信我秒了他?老子也不是沒殺過人!有種來啊?”。老張趕緊揮舞着雙手哄道:“小孫!別激動!別激動!聽我說,你別亂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他們不會綁你的!有什麼事你跟我老張說好不好?”。衆人趕緊附和着信誓旦旦地說絕不會動他。老張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趁機大鐵道:“把他放了!把刀給我!聽話!沒事兒的!聽話啊?”,說着輕輕朝前挪了兩步,見小孫並無異樣,便小心翼翼地繼續往前走。小孫看着一步步走上前來的老張,激動得熱淚盈眶,全身抖個不停,刀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頂着船長的咽喉,但他始終沒有用力插下去。老張來到跟前後,抓住小孫的手輕輕地把刀奪了過來,小孫也順勢放開了另一隻手,船長跌到地上大聲地乾咳起來。
老張把軍刀遞給身後的大副後,正要回頭安慰小孫幾句,卻被衝將上來的衆人猛得撞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急得大叫道:“你們幹什麼?剛纔不是說好了嗎?怎麼還綁他?講不講道理啊?”,老張一邊破口大罵着,一邊爬起來上前去拉。見小孫被五花大綁得結結實實,大副這才轉過身來,訕笑道:“不是!老張!你聽我說,不是咱們不講道理!這小子殺過人,咱們還是小心點爲好!”。“放尼瑪狗屁!小孫什麼時候殺人了?他這麼老實的一個孩子,你再亂說我揍你!”,老張情緒不免激動萬分起來。大副見他不相信自己的話,趕緊掏出來打印好的電報給他看,老張看完後,依舊不願相信,滿臉疑惑地問道:“這是什麼玩意兒?誰發過來的?小孫殺過人?打死我也信!馬上把人放開!別逼我出手啊?”。衆人表情尷尬地互相觀望起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在這時,表現異常平靜的小孫突然開口道:“算了!老張!綁就綁着吧!他們沒騙你!我知道遲早會讓人發現的!我認了!你別管了,沒你的事兒!”。“什麼?你說真的?你……”,老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在了原地。
船長下令將小孫關進了門外有鎖的儲物室,在老張的一再堅持下,衆人才將他身上的繩鎖解掉,並安排了兩人在門外日夜看守,老張給他拿了兩牀被子撲在地上作爲牀鋪,還抱來一整箱自己私藏的啤酒和一條香菸,小孫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止不住連連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