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沒有看到背後女子失落的神情。
兒子抱在懷裡的感覺實在奇妙。文祈軟塌塌的身子靠着自己的肩膀,嘴裡嚼着桂花糕,有一絲口水掛了出來,滴落在他胸前的圍兜上。因爲靠的近,小孩身上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奶香混合着食物味道的氣息,還帶着一點點幼童口水裡特有的微酸。空氣被這種氣味充滿,不濃烈,卻讓文瑞的心都軟了。
但是,今晚這個孩子要放在哪裡?又或者說,將來,要怎麼撫養這個孩子?
家中暫時還是不能去的,他那些堂兄弟們幾乎每個都在他家安了眼線,平時他這個逍遙王爺也無所謂,但是孩子那麼弱小,又沒有媽媽在身邊,就保不齊會出什麼問題。
文瑞突然覺得自己衝動了。
要送丹青走是遲早的事情,所以一直在籌措,但是本來也沒打算那麼快;要安排文祈也是計劃裡的事情,但是也沒有打算這麼快。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爲那個名叫張靜的少年。他的身影在自己腦子裡一轉,於是什麼事都突然加速了,再然後,就是眼下的,有些束手無策。
懊惱歸懊惱,但是再把文祈送回去這種事情他是一點不想做的。文瑞身上有股子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決絕,有時候,很會讓人覺得不近人情。所以他想,既然已經做了,就一路做到底吧。
抱持着這樣的心態,雖然還不知道應該把文祈送去哪裡,但他仍以自以爲的信步由繮,再次來到了張靜家書院的門口。
書院此時正是下午放學的時間。
但今日裡情況特殊,學堂本來就不大,祭拜用的就是文瑞早間來的時候坐過的那個正廳。那廳也不大,請了天地孔聖的排位出來之後愈發的狹窄。
本來學生一批批的輪着祭拜就十分費時,再加上這幾年書院名頭在外,不少當地的讀書人也愛來湊個熱鬧一起拜。於是乎從上午灑掃完開始焚香行禮起,到現在已經過了申時,卻還一波波的未曾拜完。期間又以西院的孩子最多。
而東院和中院的孩子們因爲儀式還不曾完,也不可離開,有人回去院中看書了,但是更多的則是因爲今日沒有先生會強令讀書而依然擠在院中圍觀,嘰嘰喳喳的熱鬧不已。
所以文瑞到時被深深的震撼了。
他看了很久院中的孩子。
那些孩子大大小小,從幾歲到十幾歲都有,身上穿的乾淨漂亮,頭臉都打理的十分整齊,有些人身後還跟着小廝丫鬟。雖然不脫孩童的稚氣,但是卻又普遍都帶了一絲的書卷氣——好吧人心天生都是偏的,我們也不要苛求這位小王爺能有多客觀了。
看了他們一會兒,文瑞轉頭又看看自己懷裡的兒子,再轉頭去對比院中的那些小子。最後決心在看到張靜抱着三伢子出來的時候終於下定:原來這書院還是收小孩子的嘛!
張靜一天被折騰的腦仁子都疼。
各種事不斷不提,早上漆工來約了下午開工的時間,但是眼下分明無法正常按時開工。那些讀書人其實就是來湊熱鬧,裡頭還有不少迷信的,認定了拜過書院的孔聖牌位就一定能高中,又不能趕,請他他又不走,十分耽誤事情。那漆工看一時半會兒開不了工,又嚷嚷着要走。恨的他牙癢癢,暗自決定下次祭拜一定要大門緊閉。
此前自己忙的成了陀螺,就把三伢子交給小四帶,結果轉身出來就看到只剩了三伢子一個在天井裡轉悠,周圍來去的學童腳步匆匆,那小東西腳下不穩,搖搖晃晃的還往井邊去,讓他直接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得已只能自己上前抱了,喊幾次小四也不見迴應,就往前廳尋來,也想順便看看人散了些沒有,不想纔出來,又被文瑞抓了個正着。
文瑞越看越有趣。
他堵住張靜是下意識的。但是攔住張靜路之後,還沒說話,就發現自家兒子在同對方懷中小孩兒打招呼:用自己溼漉漉沾滿了口水的小拳頭去夠對方手裡捏着的栗子。
此時他全然不曾意識到自己兒子的這種行爲有多麼的不妥多麼的欠家教,他的心裡眼裡滿滿都是小孩子軟軟的身影稚嫩的嗓音,傻爸爸模式已然全開,孩子做的任何事在他看來都是天經地義的。
眼下看着自己兒子的手越伸越長,對方小孩彷彿意識到了危險,開始皺着小臉往張靜懷裡縮,只覺得這兩個都只有一點點大的孩子之間的互動簡直能把人活活萌死。
張靜額頭掛滿黑線無數。看文瑞一點沒有約束懷裡孩子舉動的意圖,只得自己擡手幫忙三伢子護住他的栗子,這才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道:“小王爺來了,有失遠迎。”抱着孩子不能作揖,只能象徵性的彎了下腰。
文瑞聽他話語,這才驚醒過來,看到他低頭彎腰示意行禮,十分順手的就騰出了左手托住張靜的臂彎:“都抱着孩子呢,虛禮就免了吧。”
文祈興奮了。
他的桂花糕早就吃完了,所以從三伢子出現在自己視線裡起就注意到了對方手裡的栗子。沒有剝殼的栗子和剝好的樣子相差比較大,他一眼認定那東西自己不曾吃過,眼看着三伢子用力的啃啊啃,滿肚子的饞蟲全都變成口水聚集到了嘴巴里。
無奈人小四肢也短,夠了半天沒有夠到不說,對方還把栗子護住了。現下他家老爸湊過去扶張靜,無形中縮短了兩個小孩之間的距離,他的小爪子自然毫不客氣的探向了三伢子懷中。
張靜右手本來就幫三伢子護着食,現在被文瑞一扶,又擡高了幾分,文祈的小爪子伸過來便直直的撞到了張靜的手心裡。小小的一個,很滑,又有點溼有點膩,溫溫軟軟,卻又鍥而不捨的用力向前探着,目標十分明確,五根小指頭展開來,張靜掌心被抓的癢癢的,不由噗嗤笑出了聲。
文瑞此時才終於正視了自己兒子的所作所爲,一把按住那不安分的小胳膊,口中道:“犬子讓少東見笑了。”語氣歉疚,臉上卻全然是一副“快誇誇我的寶貝兒子”的神情。
張靜也不和這傻爸爸計較,看文祈被父親壓住手臂,眼睛卻還直直的盯着三伢子的手裡,可憐巴巴的。不由心軟,又從懷中摸出一顆栗子遞過去:“罷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小公子既然喜歡,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吃吧。”
文瑞被張靜這一遞,猛然就有了醍醐灌頂之感,心裡明白過來,窘了,面上就泛起了紅,壓住了文祈的手也就不放鬆:“這……不,不是,這個……”
張靜聽他這話,就知道這男人再怎麼尊貴,大約對於帶小孩這種事,依然還是不太清楚的。又看一眼文祈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手裡的栗子,無奈文瑞不鬆手,他也不好拿,小臉上那個委屈就不用提。
心裡不由好笑起來,瞥文瑞一眼道:“小公子這纔多大,哪裡懂這些禮數,想要什麼就要了,小孩子都是這樣。倒是小王爺不願意小公子隨便拿取,這是嫌棄麼?”最後一句卻是打趣了。
文瑞從初見張靜,對方便始終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樣子,今天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子笑。雖然那只是個小小少年,但是那一瞥裡的風情,卻是實實在在撞到了自己的心口上。頓時只覺心裡又酸又甜的是形容不出來的滋味,又見他話里語帶責怪,咳嗽了一下,鬆開了文祈的手:“不,不是,當然不是……只是犬子這個樣子實在是……”
“原來這是您家少爺?”
方纔不曾反應過來,現在終於明白了的張靜吃驚了。
傳說裡不拘小節遊戲花叢至今尚未婚娶的六王爺,原來已經有了兒子?!
只不過,既然是皇家的人,這種事情其實都應該會很早就做打算?張靜默默的在內心裡糾結着,面上卻迅速的將那一抹吃驚的神色收斂了起來。
然而文瑞是有備而來,專門要轟炸到張靜冷靜全失的:“其實小王此番前來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少東可否收留犬子教養?”
這個“不情之請”實在很震撼,張靜終於將不可思議的視線投到了文瑞身上。然而無論內心裡如何咆哮“不情之請這四個字不是這麼用的!”,面子上卻始終不能給人家難堪。
暗自吸氣吐氣許久,張靜才終於讓發出的聲音顯得十分平靜:“這個,還請小王爺見諒。在下這小小學堂,雖有蒙童班,卻不會收三歲以下幼童。太小的孩子,還是,跟着媽媽比較好。”
“呃……這個孩子其實是抱養的,他親生母親早已過世,家中沒有女眷可以看顧他。而且本王認爲,錢夫子的教導無異是最好的。有好的選擇那麼自然要選擇好的,不是麼?何況你懷中小兒年紀也不大。”
文瑞暗自拍胸口,差點把實話都說出來了,還好臨時想起了這個“抱養”的藉口。倒不是他不放心張靜,而是實在無法預測這孩子的真實身份一旦暴露,那幾個表兄弟會有什麼行動出來。
張靜自然不會想這麼多,聽到文瑞提到三伢子,倒是不由覺得好氣又好笑:“小少爺是貴人,我們家三伢子自然是無法比擬的。窮人家孩子吃穿都不濟,四五歲看上去就和兩三歲差不多。”
“啊?這孩子有五歲了?”文瑞吃驚不小。他那班朋友中也有成婚早的,如今兒子女兒都已請了先生在家教導,那些小少爺小小姐哪個看上去都比對面那個小人要大很多,原來其實年齡差不多?
見他一臉驚訝,張靜便不去理他,就要抱着三伢子去正廳找小四,後頭漆工還在等着呢。只是跨了一步卻覺得懷中孩子被拉住,低頭一看,果然是文祈的小爪子終於幾經波折扣上了三伢子的小衣服前襟。
文祈本就等的一肚子怨念,好容易對面那個笑嘻嘻很好看的大哥哥要給自己吃的,自己這個笨蛋爸爸還不接;之後兩個人說話說的開心,又不管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於是他努力前傾着小身子,伸長了小胳膊,抻直了小爪子,用力再用力,終於在張靜走開之前,成功同三伢子的前襟會了師,阻止了三伢子的離開。
三伢子突然被襲擊,一愣之下又一驚,好在窮人家的孩子並不嬌氣,倒也沒有被嚇哭,反而是下意識的去搭胸前的手。這一搭,不由就把之前在啃的那個掛滿了自己口水的栗子給塞到了文祈手裡。
本來還在努力的文祈突然就拿到了目標物,一下子高興起來,接過來在大人們都還不曾來得及反應之前,就塞到了自己嘴裡,開啃。
這下張靜真的炸了,這要是萬一吃出個好歹來,把自己一家子連着書院都賠上也不夠啊!連教訓三伢子都顧不上,慌忙伸手去奪:“小少爺,不能吃……”
伸過去的手卻在半路被另一隻大手給輕輕的握住:“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三伢子吃得的,文祈也吃得,哈哈哈哈。傻兒子,連殼的我看你怎麼吃。”
張靜突然覺得十分無語,面前這個人的思考迴路倒是同某個傢伙十分一致,所以大概,有些事情真的是自己擔心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