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從小的經歷所致, 雖然身邊的人都很愛自己,但文祈畢竟從來生活的環境就不是正常小孩兒會生活的家庭環境,所以他對身邊人的身份其實是相當敏感的。
張家對他好, 這種好和偶爾纔會出現給他帶很多好東西來的親爹文瑞的好不一樣, 張媽媽會管他, 張靜會教他, 這種好是在生活裡點滴累積起來的, 潤物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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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祈雖然平常看來沒心沒肺的厲害,而且鬼點子賊多,搗起蛋來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但畢竟總歸還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年紀還很小的孩子, 對大人的依賴, 對周遭環境的敏感, 很多東西表面上或許看不太出,但實際上小孩兒都是在意的。
比如雖然平時會淘的沒邊兒, 但如果張媽媽或者張靜、甚至是王姐兒,真的生氣的話,他也是會乖乖聽話的;又比如如果看到大人們情緒低落甚至難過,他還會很自覺的蹭到大人邊上,用小孩子特有的幼稚卻純真的辦法去安慰大人。
張靜這次連罰了他三天, 本來沒想通的時候還會哭鬧, 現在被張靜這麼一仔細解釋, 鬧明白了問題關鍵, 小傢伙就能理解這次爲什麼大人們沒一個幫他了。
這一理解, 不用設身處地也能很明確的明白,這次自己做的事情是讓大家有多生氣。本來大人們要真生氣了他都會變的分外乖巧呢, 現在自然是把自己嚇到了。
看他這樣,張靜也覺得心裡發軟,忍不住輕輕拍了拍小孩兒的後背,把人扶起來,嘆了口氣:“罷了,我也不再罰你,你若知錯,便自己再想想。橫豎總有那日長輩都再管不到你,也便只能由你去了。”
說完站起身,開了門招呼王姐兒進來給小孩兒準備午飯,就在小孩兒直愣愣的目光裡頭也不回的走了。
文祈終究年紀太小,看張靜這個樣子,竟然好像是對他失望透頂,不想再理會了。小孩兒這下是真急了,可是看張靜的樣子又不敢追出去,愣了半晌,王姐兒準備的午飯也沒吃幾口,一下午竟然真的乖乖的自己把自己關在房裡反思了。
張靜最後會那麼做,也算是靈光一閃。
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自己也是淘的沒邊兒,四歲那年有一回偷溜出去玩,差點栽到河裡把自己淹死。當時自然是嚇的魂飛魄散,等後來回到家之後又擔心會被一頓暴打,渾身溼淋淋的凍的不行,一邊還在害怕捱揍,整個人抖的跟篩糠一樣。
結果那天爹孃竟然都沒打他,但是也沒給他多說什麼話,他爹只是磕了一袋旱菸鍋子,望着他嘆了長長的一口氣,就把他丟在院子裡不管了。他娘沒馬上不理他,但也只是給他燒了兩壺熱水,在木桶裡灌好後讓他自己去洗,也就離開。
那晚一家子全都沒吃晚飯,半夜他餓的不行,偷偷爬起來,想去廚房裡摸點吃的,就聽到隔壁爹孃牀上有低低的哭泣聲,是他娘一直在念叨:“要是真淹死了,我也乾脆隨那小冤家去了算了。”
張靜小時候沒有文祈那種聰明勁兒,但那晚也給他留下了極爲深刻的記憶。尤其半夜裡母親那壓抑的低低哭泣聲和父親偶爾勸慰、卻帶着重重嘆息的聲音,印刻在心裡,彷彿刀割一樣,訴說着他們對他的無奈和失望。
從那以後,張靜雖然還是會淘,但再也沒做過過分危險的事情。後來更是刻意鍛鍊,硬是在京都那種本身河流稀少的地方練出了一身很不錯的水性。
至於後來護城河裡那一幕,或者該說是機緣巧合命運的齒輪在推動,那就是因爲他劉大哥要過來了纔會發生那樣的變故,否則以他的水性,確實不應該出事纔對。
眼下他不日就要離開,文祈卻是那麼一副完全不能離開人的樣子。雖然莊裡還有張媽媽王姐兒和丹青,但終究女人的話,在很多時候會有顧及不到的地方。
他就擔心萬一自己走開的時候文祈又亂來一氣,自己在好歹對他還是個約束,自己要不在,這小子無法無天起來,真要有個什麼情況,那自己也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
這種心情,無意中讓他突然間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也想起了當時父母面對自己時候的那種無奈和失望,並且突然間,感同身受。
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無非也就是這些事情。不求孩子如何出息,能平安一生已是不易。
這麼想着,他纔會突然不想再給文祈訓導什麼了,而是讓那小子自己去想。
文祈天性聰穎,會做很多沒腦的事情也無非是任性所致,如果這一次能讓他充分認識到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認真先考慮過這一點的話,教育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文祈果然也沒有辜負張靜的期待。到了掌燈時分,文家莊因爲忙碌於最後一天場上物品的拆除工作而推遲了晚飯,張靜正在場上督工,王姐兒陪着文祈找了過來。
文祈開始還有些瑟縮,不敢上前跟張靜搭話,還是王姐兒給他鼓勁:“小少爺這又不是又闖了禍,是懂了道理,去與你乾爹說,他必然是歡喜的。”
鼓了好幾回勁兒,小孩兒才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了張靜跟前。
張靜之前就看到他們了,不過感覺那氣氛好像自己不應該去破壞,於是憋着只當沒看見。這會兒小孩兒到了跟前,他才低頭看了文祈一眼,卻不說話。
文祈被張靜這難得的氣勢又嚇的一個激靈,但想起自己來的目的,總算忍住了沒馬上掉頭就跑,反而大着膽子往前又湊了湊,一臉嚴肅的向張靜遞過去一封摺好的書表一樣的東西。
張靜被他那小樣子逗的好奇心也起來了,也不言語,結果那封東西拆開看,發現竟然是小孩兒的悔過書。小孩兒很乖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下午這事兒他知道,感情小傢伙還不只是關在屋子裡思考,竟然還把自己認識到的錯誤給寫了下來!
有一瞬間張靜突然走神了,因爲他想起來他劉大哥曾經不小心說出來自己小時候調皮,被老師罰寫檢討書;還想起來曾經因爲調皮,也被錢夫子罰寫過悔過書。
但無論是他劉大哥還是他自己,對於寫這玩意兒那都是頭大如鬥,恨不得立刻發生點什麼天災人禍,好讓自己逃過去不用寫了。
沒想到文祈小小年紀,在知道自己做錯事情之後竟然就懂得要自我總結!
這麼一比,只覺自己其實真是連個三歲小孩兒都不如。呃,好吧,文祈目前來說其實三歲都還沒到,只不過因爲出生在下半年,虛歲什麼的滿打滿算勉強夠得上三歲。
再看文祈那悔過書。雖然篇幅不長,並且其中還有他不會寫的字,有些有點印象的,寫下來就寫錯了;至於沒有印象的,乾脆是個圈兒。但每句話都很誠懇,雖然說不上有多麼深刻的想法,卻也足以表達他後悔難過的心情。
文祈於文學一道是很有天賦的,這悔過書雖然不可能出現駢四儷六那種華麗的文字,甚至也沒有通常八股文那樣的起承轉合,但言簡意賅,思路通常,中心思想表達的十分突出,並且一筆楷書橫平豎直,隱隱已經有了自己的氣勢。
單以他這點年紀就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看,這孩子還真是個小神童的胚子。
到這時候張靜心裡的氣也早就消了,擡眼還看到莊子門邊似乎他老孃也站在那裡,正偷偷看着自己這兒。心說大概文祈下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寫悔過書這事兒他娘也已經知道了,這麼乖巧,估計他老孃肯定是已經把小孩兒原諒的不能再原諒了。
再看看那文章,還有小孩兒那一臉緊張看着自己的神態,臉上的神色也終於柔軟下來,蹲下身和文祈平視:“這封悔過書乾爹收到了,只你所做保證,你可能遵守?”
文祈看張靜那樣子,也發現似乎終於可以雨過天晴了,只是還不敢隨便說話,咬着下嘴脣用力的點頭。
看他那樣兒,張靜終於忍不住,一呼嚕他腦袋:“嘴在何處?”
這是這三天裡張靜第一次終於露出了往常的親暱態度,小孩兒大眼睛裡瞬間又開始水汪汪,不過很硬氣的忍着沒哭出來,反而很大聲的回答張靜的問話:“文祈一定遵守!”
這一聲廣場上還在做工的人們都聽到了。
文祈這次這事兒動靜挺大,大家多少都知道一點,張靜平素裡也不是喜歡擺架子的人,工人們和他也比較親,一看這樣,不由都笑起來,幫文祈說話的都不少:“公子,小少爺既然認了錯,便饒了他罷。”
張靜也終於繃不住笑了起來:“也罷,既然大家都爲你求情,此次便暫且饒過你。但你要記得,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你今日這保證,乾爹會與你收着,到來日你成家立業,方能交還於你,到時你還自己來看,可曾做到。”
張靜這幾句話很有煽動性,邊上就有大人跟着教訓自家小孩兒:“你們也都看着些,言出必行,這纔是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所爲。”
到這個時候,文祈的情緒也終於真正放鬆下來,再被張靜這麼一督促,加上週圍還有人在看,立時揮舞起了小拳頭:“文祈一定做到!”
不再緊張兮兮的小孩兒眼裡恢復了那種靈動的活力,實在是可愛的不行,張靜把人抱起來,做爲獎賞,終於帶他去看了那盞百鳥朝鳳。
那燈是這次中元節的標誌,第一個點,最後一個熄滅,所以現在還點着。再加上冬天天黑得早,這會兒其實場上已經都暗了,人們都是點了火堆在做事,那燈自然越發顯得好看。
不要說文祈看呆了,就是張靜,因爲這幾天一直在想着文祈的事情,也沒心思多在意遊玩的事情,這會兒也是第一次仔細看那燈。果然色彩繽紛光華爍爍,煞是好看,不枉大家費盡心思給燈上綴上了那麼多的琉璃片!
說來琉璃片在這個時代可是金貴玩意兒,爲防萬一,這幾天都是日夜有家丁守着這燈的。等撤回去之後還要一片片拆下來,然後妥善收藏。張靜不在莊裡的這段時間,萬一有急需用錢又週轉不來的地方,還指着這些琉璃片呢。
至於燈籠本身倒是沒那麼麻煩,因爲這燈做的實在精巧,隔壁清河鎮上有富戶特意出高價把它訂走了。等拆完上頭的琉璃片之後,會重新上色,然後由對方派人來取就是。
至於賣燈所得錢款,雖然是張靜全權做主,他也沒想過要把這錢給吞了,早就安排好給參加製作這盞燈的衆人分一下,對於這些莊戶人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是這次上元節裡的又一個特別意外的彩頭。
這之後,他就要整裝出發前往京裡了。而且在看到文祈的自覺行爲之後,他還起了另一個心思,爲了不耽誤小孩兒的功課,他覺得應該從京裡再帶個好老師回來。或者乾脆把錢夫子說動了跟他到文家莊,那就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