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發現了那件大事。
被那十醫治過的那個病人,死了。
這件事引起了第五病房中病人的集體恐慌,而羅醫生的話,更是讓他們好一陣後怕。
“我早說過,古代的醫術根本不靠譜。”羅醫生嘀咕着離開,卻讓病人們因這句話有了種種猜測。
大多數人認爲,肺病患者的死,應該跟英雄護士的銀針醫療術有些關係。
肖武沉默着,什麼也沒說。
那十還在睡夢中,那位軍官就帶着幾名士兵來到了臥室,將他叫醒。
“什麼事?”那十揉着眼睛問。
“昨天被你醫治過的人死了。”軍官說。
“死了?”那十瞬間清醒。
“現在懷疑他的死與你的醫治有關。”軍官說,“所以我們要先將你收押起來,等屍檢之後再作處理。”
“我要去看看病人。”那十說。
“屍體已經由羅醫生帶去解剖檢查了。”軍官說。
“讓我見見肖武。”那十說。
“可以。但不是現在。”軍官說。
四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押着那十,離開了病區。他被帶到一處收押所,被關進了一個單間。
收押所處,有持火槍的士兵看守,等閒人根本進不來。
那十坐在單間的牀上,仔細思索着這件事。
沒多久,肖武到,那十起身來到門前看着他。
肖武低着頭,不說話。
“昨晚,那個病人的情況怎麼樣?”那十問。
“還……還好吧。”肖武說,“和別人一樣,睡得也挺沉,只是一早上沒能起來。”
那十看着他。
他低着頭,始終不敢面對那十。
“羅醫生昨晚有沒有去查房?”那十問。
肖武急忙搖頭:“沒去。誰都沒去。”
“然後他就這麼死了?”那十問。
肖武低頭,不說話。
“好了,你走吧。”那十笑笑。
肖武這才擡起頭來,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後他問一旁的看守:“請問,如果是醫療事故,會怎麼處置英雄?”
“這是上頭的事。”守衛搖頭,“我不清楚。但如果只是醫療事故的話,處罰應該不會很重吧。”
肖武松了一口氣,猶豫着對那十說了聲保重。
那十回到牀邊坐下,搖頭笑了笑。
那人的情況他很清楚,本來傷就不重,再加上昨天被自己施了針,得到了自己純正內氣的滋養,情況只會更好,不會變差。
病人突然間的死亡,以及羅醫生及時帶走屍體,這些已經很能說明一切。而肖武的畏縮消沉,讓他更加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啊。”他躺在牀上,翹着二郎腿,回憶起老酒鬼的話。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他又想起了道家的大道至理。
太極生兩儀,所謂兩儀,就是陰陽兩端。世間事皆有陰陽,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它們並不是對立的兩方,而是同存於一件事物上的兩種表象。
人心裡都存着善與惡,沒有單純的善良,也沒有單純的邪惡。人是複雜的動物,思想是更復雜的東西,變化之詭異,誰也沒辦法揣度。前一刻的好人,也許就是下一刻的魔鬼,而吃人的魔鬼有時也會流露出真誠的善意。
人啊!
那十有些失落,閉目養神。
他並不擔憂什麼。
沒過多久,有看守送來了早飯,竟然還算不錯。
中午的時候,又有人送來了午飯,也還可以。
下午時軍官來到牢房外,看着躺在牀上有些意態悠哉的那十,隱約有些不解。
“看起來,你心情不錯?”他問。
“還好吧。”那十答,“及早看清一個人,比晚些看清要好很多。”
軍官示意看守打開門,自己走了進去。
那十沒有起來的意思,看守皺眉,想要喝斥,被軍官阻止,接着在軍官示意下走開。
軍官站在牀邊,看着那十。
少年的臉上滿是淡定,絲毫不見驚慌。
“屍檢的結果出來了。”軍官說,“羅醫生說病人的肺部已經完全衰竭,失去呼吸功能,應該是在睡夢中窒息而死。他說病人的肺病本來不算很嚴重,但有跡象表明,某種力量讓病人的體力透支。其結果是病人在短時間內感覺身體快速恢復,但等自身的體力全部用光,肺部就開始衰竭。這類似於迴光返照。”
“總之,他的意思是我害死了病人。”那十說。
“你早想到了?”軍官問。
“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那十說,“讓我來猜猜——過去這裡是不是也有好幾位醫生?”
“是的。”軍官點頭。
“他是血腥廝殺中的倖存者。”那十說,“所以自然有極多的手段,對付新加入這場廝殺的鬥士。”
“智慧是原罪?”軍官問。
“不。”那十搖頭,“動物的種羣裡也有王,但沒有王位世襲制。它們的王一旦衰老,就會被更強壯者推翻。所以你看,不光是有人的地方有鬥爭。”
“動物也有智慧。”軍官說,“雖然不如人,但也不能小看。”
“生命的本質就是廝殺與吞噬。”那十說,“每一樣生物想要活下去,就要吞噬別的生物。你我如此,花草也如此。”
“花草吞噬了什麼?”軍官忍不住問。
“泥土裡的養分又是什麼?”那十反問,然後答:“也不過就是死亡後腐爛的生物。土壤的所謂肥沃與否,不就是裡面腐殖質的多與少嗎?什麼是腐殖質,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懂。”
“你的思想跟你的年紀嚴重不符。”軍官忍不住說。
“經歷不同罷了。”那十說。
說着,他坐了起來,看着軍官:“您跑來跟我說這些,顯然不是爲了要處置我。是不是有哪位大人物看透了羅醫生的把戲?”
軍官看着那十,半晌後一笑:“人有時不能表現得太聰明。”
“有時候也不能表現得太愚蠢。”那十認真地說。
“跟我來吧。”軍官轉身離開牢房。
那十跟了上去。
在看守驚訝的目光中,那十隨着軍官一起離開了牢區,穿過幾道走廊之後,來到一間浴室。
“這是幹什麼?”那十不解。
“進去洗乾淨。”軍官說,“裡間有乾淨衣服,自己換上,然後到對面房間找我。”
說着,他走入了對面房間,關上了門。
那十進入浴室,見足有十平方米的浴池中水波清澈,熱氣蒸騰,但偌大的浴室中,卻只有自己一個人。
“浪費啊!”他一邊搖頭感嘆着,一邊飛快地脫了脫衣服,跳進了浴池裡。
在熱水裡撲騰了一陣,又泡了一會兒,洗乾淨身體後走入裡間,發現在衣櫃前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一套衣服,從裡到外都是純潔的白色。
“搞得跟新娘子的禮服一樣。”那十一笑。
換上衣服來到對面的房間,軍官打開門,上下打量他一陣,點了點頭:“跟我來。”
穿過幾道走廊,進入電梯,一路上升了很久,那十才被軍官帶到一個明亮的大房間裡。
房間四壁無窗,光來自於頭頂,那十擡頭看,隱約可見山壁。想來這房間位於礦洞的頂層,如果打破玻璃向上爬,應該能爬到山頂。
軍官沒有說什麼,退出了房間。
那十在房間裡亂轉了一陣,發現這裡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他百無聊賴地在沙發上坐下,靜靜等待。
大約一個小時後,房間的門打開,一個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徑直來到中央的大牀上躺了下來。
“來吧。”他說。
“幹什麼?”那十疑惑地問。
“爲我治病。”對方說。
“我只會使用銀針。”那十說。
“你面前的茶几下方有抽屜。”對方說,“裡面有你的工具。”
那十拉開抽屜,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銀針盒子。他取出盒子,打開檢查了一下里面的銀針後,捧着來到大牀前。
“我剛治死了一個人。”那十說,“您不怕我把您也治死了?”
“不要囉嗦。”對方說。
“那我也得先知道您有什麼病。”那十說。
“小的時候,我曾接受過肺部改造。”對方說,“可惜失敗了。自那之後,留下了後遺症,我肺臟的功能發育不全,支持不了長時間的運動。所以我雖然可以戰鬥,可以廝殺,但卻不能持久。遇到寒冷天氣,還會有哮喘的症狀。很痛苦。”
“是不能戰鬥痛苦,還是哮喘痛苦?”那十問。
“哮喘。”對方說。
“您真是個誠實的人。”那十說。
“即使是視廝殺爲生命的格鬥狂,最在乎的也是日常生活過得好不好吧。”對方說。“有些傢伙口口聲聲說爲了熱愛的事可以犧牲一切,其實只是沒辦法改變自己的日常生活。如果有機會,當然先要享受日常生活的美好。”
“我喜歡您的觀點。”那十說,“雖然我也不知道它正不正確。”
“世間的事原本就沒有什麼正確錯誤。”對方說,“只是合不合適於人、於環境、於時代而已。”
這人的觀點,讓那十忍不住又想起了老酒鬼。
“我要用針了,您把衣服脫了吧。”那十說。
對方痛快地將衣服脫了個乾淨。
然後那十看到了一副極爲結實的軀體,其上肌肉的結構規範合理,絲毫不亞於自己。
那十有些驚訝。
一個不能長時間劇烈運動的人,竟然可以把自體煉得這樣強壯。
這得有多大的耐心與毅力?
那十先前覺得反叛軍就是一羣跟帝國爭奪權力寶座的野心家。
現在,因爲這一人,他對反叛軍的印象有些改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