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龐柯看着那十說。
“所以我決定在今夜動手。”他說。
“明天是最後一次治療,你說過,那之後,我的病根會被徹底治癒。那樣,我就欠了你一個人情。”他說。
“可人情重要,還是正義重要?當然是後者。這世界如此骯髒不堪,就是因爲很多人太重人情。爲了人情,可以無視法律,無視正義,徇私枉法。人情撕裂了公平與正義,接着,這道口子越裂越大,人就開始墮落,從開始的爲了人情敢於違反原則,演變成爲了利益無所不爲。”他說。
“你的私刑是爲了救人,聽起來,也算合理。但,這道口子一旦裂開,就只會越裂越大。今天我們容忍了這種私刑,明天我們就不得不面對更多的私刑。而當私刑氾濫,受苦的還是你們這樣的平民。試想,如果東利公司仗着權勢,對所有敢於違抗他們的人使用私刑,那些普通人怎麼辦?”他說。
“一切惡,最初時都是以合情的樣子出現的。你一旦接受了它,它就會瘋狂生長,最後變成不合情也不合理、再沒人能阻止的大惡。”他說。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點點變得骯髒黑暗的。”他說。
“我不想讓它繼續黑暗下去,又無法面對人性中脆弱的一面,所以纔會選擇在今夜動手。因爲我畢竟是一個凡人,不能真的逃開一切的情。你並沒有治癒我,我就不用領你的人情,就可以狠下心逮捕你。”他說。
“但是這樣,那病就還留在你身上。”那十說,“一兩年後,也許你會再次戴着那種鐵絲式的四肢,被迫縮在你的小屋裡。”
“沒辦法。”龐柯說,“正義與私利,只能選擇一個。”
“多說無益。”那十舉起拳頭。
龐柯搖頭:“沒用的,孩子。我是二階改造人。”
他突然就動了起來,衝到那十面前,一拳向着那十腹部打去。
那十的雙拳舉得很高,腹部處,正是破綻所在。
但這破綻自然是他故意留出的。
他早預料到對方會如此出拳,因此早想好了反擊的動作,右手壓在對方手腕借力躍起,左手拳向着對方頭側打去。
對方是改造人,是拳手,是成名已久的傳奇人物。
他不敢留力。
龐柯的拳頭被那十的體重壓偏,電光石火間無法變招。
他也沒想變招。
他的左手擡起,豎起成掌,推向頭側,擋住了那十一拳。
撞擊聲沉悶,那十一拳擊中對方的手掌,借力向左側空中移出,落在一米外。
落地後,他立刻墊步側踢,踢向龐柯肋側。
龐柯手臂外格,擋開那十的腳,那十腳步落地,拳頭快速打來。
龐柯搖晃着身子,從容地躲閃着那十的拳頭,眼中有讚許之色。
那十見上路攻擊不見效,突然起腳踢向龐柯膝蓋。
龐柯沒有躲,微微蹲下身子,用膝蓋承受這了一踢。
那十控制着體內的內力洪流衝入右腳,化成了可怕的摧毀性力量,重重擊在那鐵膝上。
龐柯的身子卻連晃都沒晃。
他一拳擊出,直取那十胸口。那十來不及收腳,就急忙豎起雙臂抵抗。
內力瞬間佈滿雙臂,與金屬拳頭相撞,發出沉重的一響。
巨大的力量將那十的身子轟飛出去,摔在數米外的地上。
龐柯飛奔向前,在那十剛剛起身之際一腳掃來。
那十咬牙,擡手臂抵擋,再次被踢飛出去,摔在牆角。
他快速跳起,擺開架勢防禦,但雙臂已經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
對方的速度、力量,都要超過他許多,而且格鬥的經驗更在他之上。面對這樣的對手,就算他已經可以自如控制體內的內力,亦沒有絲毫勝算!
二階改造人,竟然這樣厲害?
看着那顫抖着的雙臂,龐柯沒有再衝過來,而是緩步走向那十。
“跟我走吧。”他說,“沒有必要受這種痛苦。”
“我沒有錯。”那十搖頭,“不跟你走。”
龐柯搖頭:“那我只能打斷你的手腳,將你帶走。”
“住手!”肖婷大叫着,舉起了手槍。
雙管的防身手槍,在燈光照射下,槍身浮現起一點點光。
槍口烏黑,肖婷握槍的手在顫抖。
龐柯看了看她,問:“我讓那十帶給你的話,你還記得嗎?”
肖婷咬牙,努力做深呼吸,想讓手變得更穩些。
但沒有用。
龐柯搖頭:“槍不在你心裡,即使在你手中,也沒有絲毫威脅力。”
他彎下腰,拾起一枚石子。
誰都不知他拾這枚鈕釦大小的石子要做什麼,下一刻,便見他將那石子彈射出去,打在肖婷手腕處。
痛呼聲中,肖婷捂着手腕,槍掉在了地上。
“不許動我哥!”那九大叫着將槍拾了起來,對準龐柯扣動了扳機。
龐柯沒動,那子彈呼嘯着打在了不遠處的地上。
“你心裡雖然有槍,但可惜,技巧太差。”他衝那九笑笑。
那九重新舉槍對準了龐柯。
龐柯依然不以爲意。
“這麼大聲音,吵得人頭都要裂開了。”那九背後,有人打着哈欠走了過來,把小少女輕輕地拉回屋裡,伸手下了她的槍。
“你又沒練習過射擊,這麼胡亂開槍,只是浪費子彈而已。”老酒鬼一邊笑,一邊將槍上了保險,塞回到肖婷手裡。
他從屋中走了出來,站在院中,打量龐柯。
龐柯也在打量他,目光中有疑惑與警惕。
那十鬆了口氣,心想:養你多日,用在一時。高手,你終於出來了,可別讓我失望啊!
老酒鬼和金甲少女,正是那十有勇氣與龐柯正面對抗的底牌!
“閣下是什麼人?”龐柯問。
“你呢?”老酒鬼反問,“你又是什麼人?”
“前星光區憲兵大隊分隊長,龐柯。”龐柯說。
“沒聽過。”老酒鬼搖頭,“但你也說了,是‘前’分隊長。你已經卸任了。”
“捍衛正義的人,永不退休。”龐柯說。
“正義?”老酒鬼笑了,然後認真地問:“什麼是正義?”
“守衛善,消滅惡,就是正義。”龐柯答。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美好,善良,純真,光明,這一切皆是善。反之,毀滅,破壞,黑暗,罪惡,這一切皆是惡。”
老酒鬼點頭,又問:“請問人生病的時候,是誰守衛了病人,消滅疾病?”
“醫生。”龐柯答。
“如果我們航行於海中,要靠誰來保證我們的安全,避開大海里可以毀滅我們的風浪?”
“舵手。”
“那麼如果我們沒有病時,是不是就不需要醫生了?不在海上時,是不是就不需要舵手了?”
“是。”龐柯點頭。
“所以只有在黑暗降臨,世界變得骯髒無比時,正義纔有用?而在這世界充滿美好的時候,正義就沒有用了?”
龐柯微怔,想了想後搖頭:“不,正義在任何時候都有用。世界變得美好,是因爲它充滿了正義,它就在正義之中。”
老酒鬼點頭:“說的好。當世界在正義之中時,美德就會遍地開花吧,人們就都是善良的吧?”
“正是。”龐柯點頭。
“會有這樣的世界嗎?”老酒鬼問。“你是一個成年人,是一個飽經風霜的成年人。你知道世界殘酷的真相,還堅信會有這樣的世界?”
龐柯沉默。
“善是正義,對不對?”老酒鬼問。
“當然是。”龐柯答。
“請問善是否會傷害人?”
“當然不會。”
“那麼善良的人也不會傷害人了?”
“是。”
“反言之,傷害人的人,便不能稱之爲善良對吧?”
“這……不能一概而論。”龐柯皺眉,“爲了正義而傷害惡者,也是一種善良。”
“正義是善,善是不傷害,而爲了維護正義去傷害人,卻也是善。”老酒鬼笑,“你的原則怎麼處處充滿了可笑的矛盾?”
龐柯面色陰沉:“傷害惡者與傷害善者是兩碼事。”
“我不想問爲什麼你傷害惡者就是善,而那十傷害惡者就是惡。我只想問問:誰來定義善惡?”老酒鬼問。
“善與惡早有定義。”龐柯說。
“對,你說過,毀滅,破壞,這些都是惡。”老酒鬼說,“但爲什麼這毀滅與破壞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卻又可以得到截然相反的評價?爲什麼有的毀滅是善,有的毀滅是惡?你爲善惡做出了定義,回過頭又親自否定了這種定義,你的善惡充滿了種種悖論,由你來執行的毀滅是善,別人執行的卻是惡,這樣的主觀結論,到底能不能算是正義?”
他看着龐柯,說:“說到底,你所謂的善惡,只是你認爲的善惡;你所守護的正義,只是你認爲的正義。你自己是否正義,在你的理論之中找不到答案。你的正義是否真的是正義,在你的理論中也找不到答案。”
他認真地說:“請問,這樣的你,如何就敢說自己是在維護正義?如何就敢說自己是正義的使者?如何就敢輕易決定別人的生死與命運?你不要急着答,我現在想告訴你——當光明充滿世間時,有人違背法律,因此而被處罰,這自然是善,但當黑暗充滿大地,權貴們肆意踐踏着法律的尊嚴,弱者只能掙扎求存時,你苛求弱者面對踐踏着法律的權貴時,面對那些以惡爲武器肆意傷害他人的惡人時,自己卻要嚴格遵守法律,嚴格堅持着所謂的善,這難道是善?不,這是傷害,這是另一種惡!”
龐柯皺眉,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