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慢地向前行駛着,所走的街道,燈火雖亮,卻空無一人。
肖野默默地喝了一杯酒,然後把酒放回冰箱,杯子放回架子。
他看着窗外,許久不語。
“你們呢?怎麼認識的?”他突然問。
“他救了我。”肖婷說,“否則的話,我會落入比死還要痛苦萬倍的地獄中。”
她看着自己的祖父,認真地問:“我們離開後,您是否曾惦記過?”
肖野看着她,緩緩點頭。
“然後呢?”肖婷問。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肖野說,“你爸爸做了他的選擇,我尊重他的選擇。”
肖婷在笑,但笑容冰冷。
“那麼你認爲我應該怎樣?”肖野反問,“把他抓回來,不許他離開這個家,不許他逃避屬於他的責任?”
肖婷不知說什麼好,於是輪到她看着窗外。
那十覺得這些事自己真的插不上嘴,於是只是沉默。
“他不喜歡這個家,不喜歡家裡人行事的風格,但他卻忘了,正是這個家養大了他,正是這種風格使這個家沒有被別人毀滅。”肖野說。
“十大名門的科家,將在今夜徹底毀滅。”他說,“你已經看過了第一幕,在我們向家裡走的這段時間裡,第二幕應該也已經接近尾聲。一個巨大的家族倒下去,不發出任何聲響,只見無數依靠它而活的人跌進塵埃裡。他們不想如此,但又無可奈何。”
“你可以不讓他們跌進去的。”肖婷說。
“那麼我們就會跌進去。”肖野說,“在殺死別人和被別人殺死之間,我們沒有第三種選擇,所以,只能搶先。”
“所以爸爸纔不喜歡。”肖婷倔強地說。
但除此之外,她說不出什麼讓人無法反駁的道理來對抗祖父。
“是的。”肖野點頭,“他沒有能力承擔這一切,於是選擇了逃避。”
“纔不是逃避。”肖婷低聲反駁。
“他是怎麼死的?”肖野問。
肖婷眼圈通紅,胸膛起伏。
肖野看着那十。
“他開了一家診所,只收很少的診金,用自己的錢來資助病人。”那十說,“然後,他的一個病人勾結幾個混賬東西,殺害了他。”
“人啊……那些混賬的結果如何?”肖野感嘆一聲後,看似平靜地問。
“都死了。”那十說。
“謝謝。”肖野說。
“然後,是你收留了我的孫女?”他再問。
那十點頭:“我還有一個妹妹。最初的時候,她們擠一間屋子。後來……”
“這解釋很多餘。”肖野說,“自我允許無邦離開時起,他們父女就已經自由。肖家不會再要他們付出什麼,也不會再對他們有任何約束。她喜歡什麼樣的人,和誰在一起做了什麼,是對是錯,應不應該,都已經與肖家無關。同樣,當他們選擇放棄了義務,同時也就放棄了權利。”
這道理,那十無法反駁。
“你剛纔看到的是科家的家主,和他手下一部分精英。”肖野說,“肖家最大的敵人是林家。最近一段時間,林家發現了一座儲量驚人的煤礦,裡面多是天然的煤晶。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這座礦的重要性。”
“能明白。”那十點頭。
煤是能源,是一切工業的基礎,沒有了它,這世界就沒有了向前的動力。
它是動力,也是束縛,限制了機器的形狀與大小,限制了其他的發展可能。但聰明的人類不會被這點小事難住,於是發明了“煤晶”提煉壓縮技術。
將幾百甚至上千斤的煤,壓制成一個個小小的晶體,是壓縮,也是提純。正是因爲有這種煤晶,所以纔出現了可以值入鋼鐵肢體裡的蒸汽爐。
煤晶是更高級的能源,對提煉製造的工藝要求也更高。它的高昂價格裡除了原料本身的價值外,剩下的全是煉製工藝的耗費。
如果有誰得到了天然的煤晶礦,就可以省下一大筆錢。
可以說,這幾乎等於是直接將煤賣出煤晶的價格。
“大家族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肖野說,“十大名門互爲朋友,也互爲敵人。仔細算來,每一家都是對方的親族,每一家也都與對方有着血仇。糾纏不清了不知多少代人,最終決定是敵是友的,還是利益。”
那十點頭,腦子裡卻在想另一件事。
他在想那支逃民的隊伍。
他們就是因爲知道要被抓進礦山爲奴,才搏命逃離家園。
此礦山,是否便是彼礦山?
“我的身體確實有些問題。”肖野說,“所以爲了這一戰,我必須積蓄力量,也必須示弱。我用半年時間造勢,讓他們認爲我老了,身體裡的問題隨時會爆發要了我的命,然後讓科家大意輕敵,然後一舉擊潰。”
“按理說,您不應該對我說這些話。”那十說,“向一個陌生人暴露自己的弱點,不是您這種大人物的風格吧?您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肖婷一陣緊張,抓住了那十的手,有以身爲他擋刀子的意思。
“知道我爲什麼把曉月堂交給小明嗎?”肖野不答反問。
“因爲您足夠睿智,知道他纔是最合適的人選。”那十說。
“如果別人說這話,我會認爲是諂媚。”肖野說,“但你不同。”
“我爲什麼不同?”那十反問。
“在風家內鬥時的表現,擊殺皇太子侍衛時的表現,以及在我家門前的表現,這一切,讓我覺得你與衆不同。”肖野說。
那十嚇了一跳。
沒想到這老人家在全力謀劃剷除科家的大動作之餘,竟然還有餘力把自己查了個清楚。
肖家的老爺子,你是什麼樣的怪物?
那十在心裡提起警惕,表面上卻笑得如同一個天真的孩子:“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您。您可真厲害。”
肖野看着他,沒有說什麼,又指了指冰箱。
“我是真不會喝酒。”那十誠懇地說。
“你知道帝國上下,有多少人沉迷於這東西嗎?”肖野問。
“是……有不少人。”這話讓那十又想起了老酒鬼。
但老酒鬼喝酒,恐怕是爲把它當成一種武器,不能算是嗜酒,不能算是逃避現實。
真的不是爲了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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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酒鬼四處飄泊,不就是在逃避?
那十覺得想這些事讓自己腦子有些亂。
“大帝好酒。”肖野說,“大皇子好鬥,二皇子好詩,三皇子……”
他不說,那十就接口:“好色?”
“一切的享樂,他都喜歡。只是不喜歡動腦子。”肖野說,“所以對付這種人,其實很簡單。”
“是您幫的忙?”那十嚇了一跳。
“小明的手段當然也不差。”肖野說,“但比起我來,終還是差了幾十年的磨難洗禮。”
“您爲什麼要幫我?”那十不解。
“因爲有人說,你可以治好我的病。”肖野說。
“但那時……肖明還不知道……”那十說。
“不是他。”肖野說。
那會是誰?
是風家嗎?
兩人的對話,開始向肖婷聽不懂的方向發展,這讓她的感覺很不好。
“您不會殺了我們對吧?”她問。
“虎毒尚且不食子。”肖野皺眉,“你把祖父想成什麼了?”
“那就讓我們走吧。”肖婷說。“您說了,允許我們有選擇的權利,那我選擇繼續飄泊在外,遠離肖家。您說我是逃避也好,什麼也好,反正我不要回去。”
“等他治好了我的病,你們喜歡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肖野說。“我會全力保證你們能過得無憂無慮。”
“錢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肖婷說,“我們自己有錢。”
肖野笑了:“一定是好大一筆吧?”
肖婷感覺自己在被祖父嘲笑,因此生氣:“沒錯,好大一筆——是我爸爸從您家裡帶出來的,所以這錢也姓肖!我們其實一直在靠肖家活着!您滿意了?”
“不。”肖野搖頭。
他不說話,望向窗外,眼裡隱約有淚光。
肖婷一時怔住。
“我有四個孩子,那是我和她愛情的結晶。”肖野喃喃自語,“她離開得太早,這讓我很孤單。所幸,還有她生的這些孩子。每一個孩子,都是我們愛情的見證,我們生命的延續。”
他看着肖婷,問:“你以爲我不難過嗎?”
看着祖父發紅的眼睛,肖婷一時沉默。
“命運是什麼?”肖野看着那十,自說自話:“有時我覺得它就像齒輪——雖然相距遙遠,但終會依着機械師的設計,在運轉中慢慢地湊到一起,連成一體,發揮力量。我本打算在科家覆滅之後去請你,但沒想到你卻自己來了。那十,我需要你的力量。”
他的目光懇切而真誠。
“皇太子的事,我欠您一個人情。”那十說。“但即使沒有那件事……您是小婷的祖父,只憑這,我也不能眼看着您受苦。”
肖婷扭頭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打算阻止他嗎?”肖野問她。
“我不知道。”肖婷扭過了頭。
“孩子。”肖野看着她,輕聲說:“是你們拋棄了家,而不是家拋棄了你們。你們所受的苦,來自於自己的選擇,而不是這個家的迫害。希望不論將來你最終做何選擇,你都能記住這一點。”
肖婷無話可說。
那十沉默着思索肖野的話,越想越覺得肖野有道理。
可是……爲什麼自己總覺得這道理有點……讓人不舒服?
大家族的活法,自己這種平民百姓果然還是無法理解。
車子停了下來,司機搖下車窗。
一身重甲的改造人走過來,躬身對車內的肖野說:“一切順利。”
肖野點頭,臉上有笑,但眼睛裡卻只有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