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非你不可
郎君那表面看着是四平八穩,實則隱約透着幾分急切的步子甫一邁進清溪園,從他對面就疾風般地襲來一抹紅衣,帶着一陣醉人的馨香,直往他懷中撲來。
玲瓏尚來不及出口稟報,便見自家女郎整個人飛奔而至,在謝六郎腳步一頓,展開雙臂迎接她時,刷地嵌入了他的懷中,謝六郎甚至被她衝來的力道撞地趔趄了幾分。
見二人頓時像兩片糯米年糕,牢牢粘在了一起,玲瓏在院門門檻處進退兩難,深深提氣,而後自我找藉口道:“女郎,我去給你煮些醒酒湯。”
她一口酒都沒吃,哪需要醒酒湯?扶萱欣慰於婢女的識趣,未曾予以應答,就聽玲瓏退下時將院門帶着闔了上。
在深秋的寂寂夜色裡,在桂香幽幽的縈繞中,二人緊緊抱着心愛的對方,一言不發,許久未有任何別的動作,只閉目相擁,靜靜享受屬於二人的獨處時光。
約莫一刻鐘後,扶萱才從謝湛懷中擡頭,看着久違的郎君俯身朝她的清俊面容,有些傷懷地喚他:“六郎……”
她眼角沁出晶瑩瑩的淚,在燈火中倒映出流轉的光華,毫不掩飾自己的柔弱感傷。
謝湛撫摸她的臉頰,手指替她拭淚,扯笑問:“怎哭了?”
“我好想你啊。”扶萱定定看他,話語如此直白。
我好想你啊。
多麼簡單的幾個字,卻準確無誤地擊中人心最柔軟之地。
謝湛心情複雜,又歡喜與享受當下因分別而來的,她待他漸漸變濃的情意,又無奈和討厭現今二人時常不能相見的狀態。
他看着懷中女郎神色悽哀地仰着嬌豔的小臉,鼻尖紅紅,朱脣微張,纖細脖頸雪白似月,迎着他看她的目光,朝他委屈地癟了癟嘴。
謝湛靜靜盯着未婚妻,不由自主地頓了幾息呼吸,悶意實實堵喉,一時竟是失了話語。
見他面部緊繃,扶萱想起近日學的那句歌,唱給他聽:“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
二人同屬一城,雖未與歌中所言那般音訊隔絕、相隔千里,但又當真與歌裡所吟一般,似乎相隔山山水水般遙遠,一時難以跨越其間距離。
當真是,人間最難是相思。
扶萱既是提到了“月”,謝湛遂也藉此表達心思,他輕輕啄了啄扶萱的脣瓣,輕輕緩緩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已是下旬,濃夜裡,根本無一絲月色,只有秋風吹搖枝葉間,桐葉蕭蕭,花籬上的木槿飄搖,可這並不妨礙有情人眼中有皎月,心中有繾綣情意。
清冷的庭院中,二人含情對望。
如今她倒是有些許後悔未能將婚期定地早些,可也總不過再兩個月而已,她便能與心愛的郎君日夜相依。聽着郎君用着清極雅極的嗓音,將思念娓娓道來,扶萱從惆悵中逐步緩過神來,心情變爲愉悅。
有什麼,能比她想着他時,他同樣想着她,更令人愉悅麼?
有什麼,能比她愛着他時,他同樣愛着她,更令人滿足麼?
扶萱笑道:“不愧是滿肚子壞墨水的風華郎君,哄人開心的話總能信手拈來。”
謝湛也笑,“我當下肚子裡可不是墨水,全是酒水。”
扶萱回想方纔宴席間,這位郎君好脾氣地接下一杯杯來賓們敬來的酒,並未吃過任何吃食,亮目問他:“我會煮麪,你可要吃上一碗墊墊肚子?”
謝湛神色不動,只眉梢稍稍擡起。
這位郎君何等聰慧,扶萱僅這麼一提,他便見微知著,明白了她這是最近開始在廚藝方面鑽研的意思。
她爲她父親鑽研了刺繡,也曾花過時間去提升過製作糕點的水準,還曾在他跟前信誓旦旦,她定要爲他洗手作羹湯。
他當她是玩笑之語罷了,倒沒成想,她還動了真格,更沒料到,羹湯沒去學,她率先學會的竟然是煮麪條。
扶萱的思想素來活躍,謝湛不計較她學的什麼,只覺得這個嬌生慣養的女郎肯爲討好他出力,他心下覺得慰藉,將她額前的一縷發捋到耳後,也配合道:“我幫你。”
扶萱忪怔,驚訝道:“自古都說‘君子遠庖廚’,你……”
謝湛牽住她的手,往院牆方向去,道:“孟子說‘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實則不過說的是一種不忍殺生的心理狀態罷了。他說君子要遠離血氣殺生之事,因人經常看到殺動物的情景,久而久之便會漸漸失去惻隱之心,便難以再稱得上是君子。可你不過是煮回面,與殺生之事相差甚遠,再者,我在大理寺多年,殺人滅口之事見地還少麼?上個月不還上了戰場啊……”
扶萱看他爲進廚房一本正經地引經據典,噗嗤一笑,秋波盈盈的美眸看他,嬌滴滴地誇他:“長珩哥哥可真好。”
“哥哥”一詞撞耳,謝湛心神飄忽,他一時想及席間陳恬與扶家人親密無間地談笑風生的模樣,一時又憂心日後端王府與謝傢俬仇的事,有些惡劣地想,陳恬會不會借報仇雪恨奪他之妻,是以,心中思慮深重,不覺就恢復了往日拒人千里的清冷氣質。
扶萱突然見他面上冷淡,手指捏了捏他的手背,不解發問:“你怎麼了?”
謝湛不動聲色,反問方纔她的那句話:“我比你的任何哥哥都好?”
扶萱微怔,看他這副與往日扶昀因她喚謝湛哥哥而話語酸溜溜的樣子一般無二,更確定了當下這人跟扶昀一樣,是在拈酸吃醋。他這人倨傲清高慣了,若不是當真介意誰人,定也懶於與她開口。
扶萱細細品了品“任何哥哥”幾個字,不用多深思便明白他口中的“哥哥”,是哪位哥哥。
扶萱美眸噌他,“都何時的事了,你怎還抓着不放?他是我們扶家的異性兄弟嘛,於我而言,是跟諸位堂哥一般無二的親人。今日不過是知我去過沈家,沈博士又曾與老端王相交,前來問了幾句沈博士的身體是否康健罷了。再說了,我往前喜歡溫潤如玉的郎君,陳恬可不是這款性子。你與其如此介意他,還不如去氣張五郎呢,他纔是當真與我相看過,又是溫溫柔柔的性子,此外,身份上,比你更配我……”
如願看着謝湛越來越黑沉的臉色,扶萱便收了再後的話,輕聲哼她,她都不知道爲何他總是對她不放心。
雖是往前她曾拒絕過他,但後來認識自己心意,又知他一心維護她,她分明對他只剩全心全意。
謝湛斜眼瞥她,心下惱怒,旁的郎君不說,陳恬此人自始自終皆非同尋常,既與扶家相交甚篤,又與扶萱青梅竹馬。若非扶家比陳恬先進建康城,且來了就有了二人賜婚,他很明白,她十之八九就是端王妃。
扶萱容姿出衆,面容姣美,身段妖嬈,性子還活潑有趣,既能品讀貴族之雅,又能賞底層之俗。如今縣主身份加持在身,扶家又逐步繁榮,身後堪稱底氣十足。她被家人嬌寵地驕傲自信,又內外趣味滿滿,便是當真離了他,憑此也能輕而易舉吸引衆多愛慕者。
他不如何計較旁的覬覦者,但甫一想到是扶家人視作親兄弟一般的陳恬,他心中之嫉妒,一時難以紓解。
他臉色不悅,並不因扶萱一番解釋而釋懷。
二人行到院牆邊,在他要摟她越過牆頭之前,扶萱將他拉停步,將他人推到冷冰冰的牆壁上,踮起腳去吻他,謝湛並不低頭配合她。
知他脾氣,扶萱並不惱,她將下巴擱在他心口上,左右臉頰都去蹭他身子,“長珩哥哥,你難道看不出來麼,我從來只喜歡你一個郎君啊。”
謝湛不言,她就繼續自說自話:“即使未遇見你之前,我也沒喜歡過旁的郎君。”
她想及當初存利用的目的去勾他,坦白道:“你看你我當初退過一回婚,可我遭遇家中突變時,不是也未去尋旁的郎君相幫麼。我只想到你啊,證明我那時心裡就多捨不得你。”
“你不都說了麼,建康城沒有能爭得過你的郎君了。我無法想象世間沒有你,沒有你春日踏青,夏日遊湖,秋日賞月,冬日踩雪,這樣的日子該是何等無趣。”
“也沒有比你更瞭解我的郎君了,我僅僅提了一次擇人維賢,你就大張旗鼓地在朝中行改革。你我志趣如此相投,愛好也極爲契合,多麼般配啊,我非你不可呢。”
扶萱美眸撩着他,誇張又討好地如是美言了幾句後,謝湛終是軟下神色。
但他還是沒有垂首來親她,只酸澀地道:“怎會非我不可,即使不嫁我,你的夫君自然也會愛你入骨,你的婚姻……”
扶萱打斷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娶我了麼?”
謝湛神色頓住,隨即失笑了下。想他與她再過不久便會成婚,她的夫君自然只會是他,她的婚姻只會與他,他與其患得患失,莫如好好待她,何苦去設想一些不會發生的事來自我添堵呢?
謝湛俯身去逮住扶萱的脣舌,直將她吻地站也站不穩,他才戲謔她慾求不滿,而後帶她翻過清溪園,去了別院的廚房。
當下早已過了準備膳食的時辰,廚房無人進出,這就給了二人正大光明“發揮”的機會。
任誰也不會想到,一身華麗錦服的風華郎君、世家家主,有朝一日,會坐在竈臺前,用那雙寫詩作畫養尊處優的手,抓起火鉗,極爲生疏地往竈堂裡遞柴火。
竈臺後,一個信心滿滿的女郎同樣皺緊眉頭,竹箸配合長勺撈麪的動作無比生疏。
謝湛當真灰頭土臉地完成了燒火任務,頂着鼻尖上一團黑灰,看地扶萱抱着肚子直想打滾而笑。
謝湛故意肅臉斥她,可沒有絲毫作用,他只得裝作若無其事地起身去幫扶萱挑鍋裡的面。
“瞧我這根,好長啊!”
“嘖,你看看我這。”
二人撈着撈着就不覺開始幼稚地比拼,看誰撈出的面最長。
說笑間,二人心情復轉晴朗,廚房中嬌嬌的“咯咯”笑聲不斷,一碗麪裡,湯一時鹹一時又淡,二人就在竈臺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品鑑着,一碗素面竟吃出了比宴席之間大魚大肉更值得回味的味道來。
注1:“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遠方的良人啊,音訊隔絕。地雖千里之隔,而明月卻可共享。迎風嘆息啊,哪能停歇不唱!可是山山水水路程實在太遠,難以跨越。)——《月賦》謝莊
注2:“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多麼皎潔的月光,照見你嬌美的臉龐,你嫺雅苗條的倩影,牽動我深情的愁腸!
多麼素淨的月光,照見你嫵媚的臉龐.你嫺雅婀娜的倩影,牽動我紛亂的愁腸!
多麼明朗的月光,照見你亮麗的臉龐,你嫺雅輕盈的倩影,牽動我焦盼的愁腸!)
——《詩經月出》
——
本來還想把扶炫的洞房寫完再發的,超時了,下一章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