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子任傳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老爸。
五家人胸腔中很生氣,首個反應是轉移話題,訓斥孩子上週的數學考試爲什麼分數降低了。
即便當時已批評過了,但拿出來再說一通,也是隨口的事兒。但很快,五家人掐滅了這想法,教育孩子還是要講一點道理。
“我之前讓傳良你去問過,你們班上百分之七八十,都沒人看過《小王子》也沒聽過顧陸這作家。反而看過的《枕頭超人》是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五家人冷靜下來,覺察到一個問題。
枕頭超人就是五家人的代表作,講述了一羣枕頭星人降臨到藍星,有的小朋友家裡枕頭被附身,然後在主角團的努力之下,枕頭星人放棄侵略的想法,而主角團也好好學習考上高分。
就因爲自家孩子的調查,再加上五家人在互聯網上收集的資料,才實施了踩顧陸上位的動作。
“是這樣的,不過今天老師說我們要搞個活動。”任傳良的年齡還小,講是講得清楚,只是有點囉嗦,稍微總結一下。
共青團子的活動,“做新時代的少年先鋒隊與團員”,四九城是最先實施的,所有公立小初高都參與。
有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光榮啊,中國共青團》,還有“學習先進事例學習”,舉辦“紅色讀書會”,塑造正確三觀。
其中,顧陸從少先隊員,到共青團員,再到黨員(進入智庫被火線入黨),都可以說是先進事例。
老師們還“順口”提了一句:顧陸在成爲少先隊員時,就是優秀的少先隊員。成爲團員,改革了學校不合理的校慶制度,並且站出來監督學校食堂的衛生……與學校一起進步,同學們,你們有什麼想法嗎?寫個五六百字的應用文這周交上來。
緊接是任傳良和同學之間的聊天:“我家裡有顧陸的書,你們不知道吧,顧陸是個很出名的作家”、“這算什麼,我家有全套書二三十本”、“你們都不行,我爸也是童話作家,還和顧陸拍過照片。”等等,越吹越離譜。同學們不相信,任傳良就嚷着,明天把照片拿給他們看。
“好卑鄙的顧陸,居然利用盤外招!”五家人知曉前因後果後,內心的第一反應。
在五家人眼中,這一手操作,明顯是顧陸擔心在[新童話]系列作品的出版中會輸,抹不開面子的他,纔出此下策。
“呵呵,沒用,如果是寫成年人童話,我認輸,你寫小王子,還有寫武俠,都有本事。但寫給孩子們——這局贏得是我!”
內心戲被孩子稚嫩的聲音打斷,“爸,你笑得那麼開心,是不是真的認識很厲害的顧陸?”
五家人回神,乾咳一聲,“我們現在參加了同一個出書活動,只不過我和他之間沒過多交流……”
“哦,所以老爸你的檔次還認識不到顧陸?”別看任傳良只有五六歲,但他是會總結的。
他說,“那我們還是P圖吧。”
五家人試圖讓小兒子知道老子也不差,“在童話小說方面,我和他是差不多厲害的,甚至於某種角度來說,我比他更厲害。”
“真的嗎?”任傳良瞪大眼睛。
“當然,過段時間你就可以看到新聞報道,我的新文比他寫得更好。”五家人說。
“那爲什麼顧陸的名字出現在我們書上,”任傳良說,“就我們語文書倒數第二頁的推薦閱讀的課外書目,有《平面國》。爲什麼沒老爸的書?”
“呃……”五家人不知道說什麼了。對不起,我沒有讓顧陸大人盡興?
“是不是,過段時間之後就能看見了?”任傳良感覺自己有很好的吹逼素材了。
相信也看出來了,共青團子的活動已在四九城展開。
老師說是“不強迫”,但就等於家庭作業了,顧陸這名字首次在零零後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很多小蘿蔔頭,腹誹着:“這個顧陸怎麼這麼煩,哪都有他”、“我們爲什麼要學他?”、“他可以僅次於魯迅,是我第二討厭的人了。”……
想要在人內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最好的方法是在童年,是在作業裡。
國內揚名中,而國外也不遑多讓,毛熊國精彩的戲劇《光在黑暗中發亮》開始演出!
第一幕第①場舞臺:鄉間的一所富宅中,帶棚頂的露臺。
前景是兩女一男三位演員,扮演妻子的瑪利亞、妻子姐姐的亞歷山德拉,姐夫的彼得。
後景等待數位演員,分別飾演:年輕司祭、保姆、柳芭、麗贊卡、斯喬帕、萬尼亞等。
爲什麼說很多戲劇有觀賞門檻,發展受到限制?當前這場就可見一斑。
開場沒任何提示,就是瑪利亞和姐姐、姐夫訴說着丈夫尼古拉(以托爾斯泰自身爲原型的人物)要把所有財產交給別人打理,沒點耐心就會沉不進去,感覺沒頭沒腦。
第一幕第一場第一句臺詞,是身爲姐姐的亞歷山德拉出言,她表示如果尼古拉不是自己妹夫,會非常贊同,可做此行爲的是妹夫,那麼這行爲就是胡鬧!
此話定下戲劇前期基調——“當好事傷害到周圍親人,就不再是好事”。
緊接着第二三四……場的劇情,是亞歷山德拉向司祭、向女兒,向親戚,指責妹夫尼古拉的行爲。
甚至和宗教司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對話:“那麼您爲什麼不放棄塵世的享樂呢?瞧,您在抽香菸。”“因爲意志薄弱,就是說,不稱職。”
東正教的至善境界是放棄塵世間的享受,司祭辦不到,可這並不妨礙支持信徒這樣做,帶有諷刺意味,歷史上托爾斯泰被俄宗教院開除教籍也是有道理的。
只看前面,會認爲尼古拉是一個被教派洗腦的傻子,這個印象直到瓦爾瓦拉(飾演尼古拉的演員)上臺,也沒能扭轉。
一上場的劇情就是有農民偷砍了莊園十棵樹要被判刑,但尼古拉認爲不該判刑。
尼古拉認爲自己擁有九百俄畝森林,每畝五百棵樹,也擁有四十五萬棵,爲什麼要因爲四萬五千分之一的樹木,就讓農民傾家蕩產?
“如果不要求賠償這四萬五千分之一的話,其餘的四萬五千分之四萬四千九百九十九也很快就會被砍光的。”“我根本無權佔有這座樹林,因爲土地屬於大家的,也就是說,不可能屬於某一個人。”……
燕副部皺眉,國內的土地是國有制,確實不屬於某一個人,但對偷盜行爲還是不該放任,所以這戲劇究竟要表達什麼?
頂端(幕欄上)有中文字幕展示,燕副部俄語水平一般,有可能會聽錯,但中文總不會錯。
可這是托爾斯泰寫的啊,被譽爲“俄國革命鏡子”的作家,內涵應該會更深一點吧?
“戲劇沒更改劇作吧?”燕副部小聲問旁邊的人。
觀衆席小聲討論的並不少,並不是只要有劇情就有議論,又不是聽古典樂……別想得那麼高端。
當然,討論聲肯定不可能大,這種場合影響他人還是不好的。
旁邊人是顧陸,他小聲迴應,“沒有,是原文。尼古拉是托爾斯泰的映射,尼古拉的經歷幾乎是他本人經歷。”
實話實說,能坐上這位置的,哪怕文學素養普通,但智商絕對夠用。燕副部明白過勁兒了。
以自己爲原型——讓女配角先登場,再到宗教人士也做不到,“自私”的行爲影響女兒柳芭的婚事,都是在利用講故事的技巧,把自己(尼古拉)寫得這麼讓人難以理解,甚至討厭。
絕對不是讀者迪化,你能想象晚年的大文豪托爾斯泰,不懂如何描寫人物嗎?
“所有人都不理解,這是托爾斯泰,想表達自己當時所有人都不理解,乃至觀衆都不理解的處境?”燕副部內心的思索雖然是疑問句,但基本上肯定了。
第一幕結束。
進入第二幕,劇情轉爲最親近的人,妻子瑪利亞的直接批判,她拿出了丈夫尼古拉的寫給她的信:“……我的計劃是這樣的。把我們的全部土地交給農民,只留下五十俄畝土地和花園、菜園、浸水草地。我們自己努力工作,但不強迫自己或者孩子們。我們留下來的東西,畢竟能給我們帶來五百盧布左右的收入。”
戲劇的大部分劇情都用臺詞推進,臺詞展示了瑪利亞爲尼古拉生了九個孩子,身體已經衰老。現在要強迫着她去工作,簡直是不能理解的行爲!
無論是毛熊國還是華夏,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都是大多數人的追求。
別說親人,甚至尼古拉想要幫助的農奴都不能理解他,認爲“老爺”是在破壞農奴穩定的生活。
所有的情緒積攢到極限。
飾演尼古拉的演員瓦爾瓦拉,展現出了男首席的實力,
他大喊:比如今天吧,我在勒然諾夫公寓的流浪漢中間度過了一個早晨。看見一個嬰兒活活餓死了,一個小男孩成了酒鬼,一個生肺癆病的洗衣女工去給人家洗衣服。後來我回到家裡,戴白領結的僕人給我開門,我看見自己的兒子,一個小傢伙,叫這個僕人給他端點開水來,看見這樣一大批爲我們服務的傭人。……
當尼古拉意識到自己的財富是掠奪老百姓,是剝削他們的土地之後,如何能繼續享用飢餓者的勞動果實?
劇情陷入第二階段。
“人就是環境,描寫了環境的壓迫和牽扯,然後就該是將自己血淋淋的剝開……”作家奧克薩娜很早就看過《光在黑暗中發亮》,但演員們精彩的演繹,還是讓她完全沉浸。
“我沒有動筆續寫《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決定是正確的,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作家,他們思想的深度,根本就不是我們能到達的,靠近都很難。”奧克薩娜說。
愛德華·韋爾金說:“小聲點,更精彩的要出現了。”
沒錯,爲什麼第二階段的劇情是“陷入”呢?因爲第三幕和第四幕,都是尼古拉及托爾斯泰內心世界的拉扯。
瓦拉瓦爾不愧爲好演員,演技非常細膩,他演出來尼古拉內心的狂風暴雨,也寫出來兒子、女兒和妻子的交談,想要將自己的感受傳達。
但,毫無作用。
沒有正確的思想指導,尼古拉的覺醒太過慘烈,就好像在這片土地裡最常見的土豆,削掉髒兮兮沾滿泥土的皮,把果肉就這樣置身空氣中,沒一會就“黑”。
科學來說讓土豆變黑的氧氣參與,發生了酶促褐變反應。
那麼讓尼古拉成爲現在這樣的是什麼?
是制度。
是所有對他好的,以及所有對他不好的制度。
是所有人。
是所有正在壓迫農奴的人,以及所有被壓迫的農奴。
Wшw⊙тTk Λn⊙¢O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鮑里斯,遵守基督教義,不做宣誓,不聽從一個以國家名義下達剝奪他人性命的命令(服兵役)。
被抓進了監獄。
第十四場,跳舞的人作爲過場。
在這個過場中,其他演員下去,舞臺上的道具也被撤下。
舞臺上只剩下孤獨的瓦爾瓦拉(尼古拉),他目光凝視着天花板,好像凝視着天父,“瓦西里·尼卡諾羅維奇(司祭)回到教會去了,鮑里斯是我害的,柳芭要嫁人。難道我錯了,錯在我信仰你?天父啊,幫助我吧!”
《光在黑暗中發亮》——原著並未亮起來,托爾斯泰停筆,到此爲止,他再也寫不下去了。
尼古拉要活不下去了,就如同他真實的生活,走不下去。
大文豪托爾斯泰也並未找到繼續走下去的答案。原著,顧陸是按着自己腦袋硬啃的,這一連串的外國名字,看着人腦殼疼。
但優秀演員們完成的戲劇,顧陸卻好像得以窺見大文豪的內心。
即便需要配合頂端的字幕來觀看,可演員的塑造力,那仰頭,似乎在向天父求救,彷彿在發出無助的嗚咽聲。
大腦門薩、絡腮鬍金、奧克薩娜等看過原著的作家鼓起了掌,因爲他們知道精彩的演完了。
該鼓掌了,不是還有一幕嗎?其他沒閱讀過的觀衆詫異,但還是鼓掌吧。
嘩啦啦——
嘩啦啦的掌聲。
所以說,如此遺作,你怎麼敢續?奧克薩娜看向顧陸,見其沒有反應又看向送書的尤里。
薩利尼科夫也看向顧陸,他想見到窘態,因爲正常作者,在看到如此作品,都會望而生懼。
“無論作品如何,內心很穩定。”薩利尼科夫也就是大腦門薩收回目光。
舞臺佈置完畢了,瓦拉瓦爾和剛纔的舞臺扮相有明顯的衰老。
旁白闡述,已是十六年後。
續作寫這麼後面?奧克薩娜詫異。
飾演學生的演員說的第一句臺詞:“我們只是要問列夫·托爾斯泰一些事——只有一個問題,當然,對我們來說十分重要,對他應該也是……”
如薩利尼科夫、愛德華·韋爾金、奧克薩娜·瓦夏金娜呆住了。
是真名?
觀衆也呆住了,直接出現了作者托爾斯泰的名字?舞臺錯誤?!
尤里就喜歡旁人,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嘴角露出笑容。真正的震撼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