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遼軍的突然撤兵,出乎了不少人的預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除了繼續打下去,鎮遼軍很可能會成爲一支孤軍外。
很多人也在暗自猜測,怕是那位燕國公的傷勢已經撐不下去了。
對此,自然是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暗自扼腕嘆息。
欣喜的是自此以後,天下間再少一大敵。
嘆息的則是英雄落寞,爲此世間、青史再添一道傷感。
‘細思之下,自那位燕國公橫空出世以來,短短數年時間,破蠻族王廷、飲馬瀚海、與龍族爭鋒,拓土萬里……’
‘這一樁樁一件件,隨便拿出一件都足以讓人留名青史!’
‘只可惜天時不予,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就在於生錯了時代……’
天命如此。
註定他就像是一顆璀璨的流星劃過了這寂暗腐朽的太康朝。
縱然其光可耀萬古,卻短暫到唯有剎那光華。
只是就在所有人都以爲韓紹之名,會被就此淹沒在即將到來的滾滾大勢中的時候。
十月下。
鎮遼軍卻是突然折道,出現在進入涿州的冀州黃天軍面前。
沒有任何鋪墊,雙方便在涿州小城陽鄉打了一場會戰。
只短短不到一日,便將數十萬冀州黃天軍殺得七零八落,崩潰之下四下潰逃。
此役,黃天力士在濟水之上樹立的無敵之名,就此破滅。
百餘尊巨大屍骸倒在戰場上時,汩汩而流的鮮血匯聚成河,好不恐怖。
而真正讓世人驚駭的是,這一戰韓紹再次出手,竟硬生生頂着張宗的阻攔,摘下了冀州渠帥的首級。
那一日的戰場之上,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唯有那一道單薄蕭索的身影,一人一槍挑着亂賊首級立於虛空,彷彿橫斷了古今。
至此之後,後人要論何爲英雄,此即爲標杆!
“紹人微力薄,無有才情,上不能報陛下之恩,下不能黎庶之太平,愧對陛下、愧對蒼生!”
“今,紹以此劃界,但過此線者,紹必興兵討之!”
說罷,韓紹收槍換刀,以手中睚眥斬落虛空。
直接在涿州和冀州的邊界斬出一條大河支流。
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韓紹擺出這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黃天軍雖然沒有作出迴應,可接下來的半月,無論是青州方向、還是冀州方向都沒有太大的動作,已經可以說明很多問題。
至此,這一場延綿兩月有餘的戰事,算是勉強被劃上了句號。
綜合此戰來看,黃天道的損失不可謂不慘重。
青州黃天軍幾乎一戰而空不說,冀州黃天軍也是損失不少。
單單是作爲黃天道起勢根基的三十六方渠帥就被斬殺了兩人,餘者七境真仙更是隕落十數尊。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
最關鍵的是這接連的慘敗,直接將先前黃天道濟水大勝的輝煌撲滅了大半。
原本裹挾那場大勝即將大舉席捲天下的恢弘氣象,也被挫敗。
可見這一戰黃天道不但輸了面子,裡子也是輸得乾乾淨淨。
只是與之相對,鎮遼軍方面同樣贏得並不輕鬆。
士卒、軍將的損失都拋到一邊。
真正讓他們傷了筋骨的地方,便在於作爲靈魂人物的燕國公韓紹在此戰中,遭到了青州渠帥程元義的算計,道途已毀。
所以在事後談論此戰時,作爲旁觀者的天下人一時間也說不清哪一方得利更大一些。
諸般辯論之後,最終下了個‘兩敗俱傷’的定語。
……
鎮遼軍北撤的中軍車攆中,褪下一身甲冑的韓紹,換上了慣穿的黑色錦衣華服。
眉宇間縈繞的病氣,讓他少了幾分曾經的鋒芒畢露,多了幾分揮散不去的鬱結之氣。
這樣一來,在氣質上反倒是與他那張跟戰場不大相配的俊逸面容相襯了。
“燕公,勿要怨懟陛下,陛下也是不忍你……”
李瑾有些慚愧地看着韓紹,嘆息道。
“來時陛下說了,來日方長,讓你勿要爭一時之長短,以保全自身爲要。”
如果說在這之前,李瑾對韓紹的狂悖無禮、目無尊上,還時常心懷不滿的話。
通天河畔韓紹那一口熱血噴出,所謂‘狂悖無禮、目無尊上’,也就成了一腔赤誠的赤子之心。
有此心理基礎,嘴臭一點,脾氣硬一點又有什麼打緊?
這豈不更顯得此子性情直率,沒有太多的彎彎繞繞?
‘只可惜過剛易折,也正是他這太過剛直的性子,纔會被那黃天賊子算計,遭此劫難……’
李瑾心中嘆息一聲。
而或許是終於明白過來太康帝對自己的愛護之心,韓紹之前在李瑾面前擺出的臭臉,如今倒是緩和了許多。
“陛下的寬仁與體恤,孤明白,孤只是不甘心……”
韓紹握緊了雙手,似乎依舊在心念那唾手可得的青州。
李瑾見狀,神色無奈道。
“燕公此戰打得很好,陛下已經很滿意了,剩下的事情,慢慢來吧。”
於大局而言,此戰過後,黃天道原本近在眼前的瘋狂擴張之勢,戛然而止。
這無疑給太康帝爭取了大量時間,以及閃轉騰挪的空間。
單單就從這一點來看,韓紹就已經居功至偉。
說到這裡,李瑾忽然問道。
“燕公可曾想過準備跟陛下討個什麼賞賜?”
上一次,黃天道起事席捲八州,導致鎮龍鼎破,大雍氣運一瀉千里。
韓紹北搗烏丸王廷、飲馬瀚海,從北海龍族口中生生撕咬出萬里河山,這才勉強彌補了痛失八州的氣運。
而他也因此功獲封燕國公。
這一次的大勝,雖然沒有之前拓土萬里那麼耀眼,可背後隱藏的巨大戰略意義卻幾乎和上次相差無幾。
如此潑天的功勳在手,其實太康帝也深感頭疼。
論爵,他已經是一國之公。
總不能真的徹底打破祖制,直接封王吧?
論官職,他已經是徵北將軍,位於四徵四鎮四平之首。
再往上的職位都在京畿述職,過往從來沒有授予地方邊將的慣例。
所以說來說去,韓紹眼下竟有種封無可封的尷尬境遇。
而眼見李瑾說到這個,韓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而後道。
“要不……就讓給孤封個王吧。”
李瑾聞言訕訕一笑。
“陛下倒是有此意,只是……北宮那邊怕是不會同意。”
先前爲了繞開‘非姬氏不可王’的祖制,太康帝弄出了個不倫不類的國公之位。
要是當真封王,神都那邊定然會掀起一輪新的風波。
韓紹一時也分不清李瑾話裡的真假,卻也沒有真的放在心上。
畢竟他只是隨口說說。
所謂封王,在他看來也不過是說起來好聽、威風,於他而言實際意義其實並不大。
反倒是會在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爲天下矚目的焦點。
這與他接下來準備苟上幾年的計劃不符。
其實他真正想要說的是‘要不將昭陽帝姬賜給孤吧’,只是幾經思慮過後,他還是放棄了。
一來,他已經娶妻,總不能讓堂堂帝姬做妾吧?
他自問沒有這麼大的臉。
二來,姬瞾那娘們兒明顯是個不安分的,真要是收入囊中。
整個後宅雞飛狗跳不說,他好不容易穩固的體系與計劃,怕是也要被打破、打亂。
心中嘆息一聲,韓紹索性擺擺手道。
“開個玩笑,李中常無需緊張。”
“至於封賞,陛下待孤深厚,孤也不是個貪心的,如今這地位孤已經很滿意了。”
“封賞再多的話,孤也覺得沒多大意思。”
若是旁人說這話,李瑾定然會覺得虛僞可笑。
但出自韓紹之口,他卻是不由得信了。
“燕公真忠良也。”
說着,有些遲疑道。
“只是燕公立此大功,陛下若是不賞,豈不寒了旁人奮進之心?”
子貢贖奴的道理,都是共通的。
有些事情你高風亮節了,卻堵死了其他人的路。
對此,韓紹哂笑一聲道。
“看來孤不要還不行了,既然如此,那就讓陛下賞些錢財吧,正好孤自從窮怕了,多些有錢財傍身也好。”
李瑾聞言有些哭笑不得。
說起來,韓紹之前將烏丸王廷百年積累收入囊中。
此戰青州黃天軍從幽涿二州那些世族高門奪來的累世富貴,最終也爲韓紹做了嫁衣裳。
如此一來,韓紹如今怎麼算都不該缺錢財纔對。
不過韓紹給出的理由也很合理。
韓紹那座老宅李瑾見過、也去過,說句‘窮怕了’倒是恰如其分。
所以李瑾也太往心裡去。
他只是覺得韓紹要得太少了,區區錢財又如何能抵此戰這潑天的功勳?
正思索着讓韓紹再提上一些要求的時候,韓紹再次擺了擺手道。
“其它的,孤真沒多大興趣。”
“都算到孤麾下那些將士的頭上吧,他們跟着孤出生入死,總該給他們些許回報纔是。”
李瑾怔愣,片刻之後嘆息道。
“燕公仁德,古今無二。”
韓紹失笑,搖頭道。
“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你們這些人啊,擡眼就是天下大勢,細數都是人傑天驕,卻從來不肯多看幾眼下面的芸芸衆生……”
韓紹這話意猶未盡,站在李瑾過去的視角,其實並沒有聽懂。
但看着韓紹眉宇間的神色,他還是隱隱生出幾分複雜的情緒。
正仔細回味韓紹那話的時候,卻聽韓紹話鋒一轉,陡然湊近了道。
“你來時,曌……咳,昭陽帝姬有沒有跟你交代什麼?或者說,有沒有話帶給孤?”
見韓紹眼中難得帶着幾分希冀,李瑾不免替姬瞾感到了幾分欣慰。
‘這人終究是將她放在心上了……’
只是對於韓紹的問話,李瑾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咋回。
因爲出神都前,他抽空去了公主府一趟,得到的迴應卻是‘放心,他死不了’。
這話實在是不大動聽,李瑾生怕韓紹聽了生出惱怒,壞了兩人之前的情誼,最後自己反倒成了風箱裡的老鼠,兩邊受氣。
“沒有嗎?”
見李瑾沉默,韓紹有些失望,轉而問道。
“她最近怎麼樣?可有什麼……”
韓紹本想問李瑾,姬瞾最近有什麼動作,可他不知道那娘們兒搗鼓的那什麼勞子‘彌勒、明王’,李瑾知道多少。
所以問了一半,便就此住口。
倒是李瑾聞言,細思了一陣,然後道。
“說來也怪,自去歲陛下替燕公賜婚,帝姬鬧過一場後,就安靜得很……”
“整日於府中閉門不出,咱家也已經許久沒見過她露面了。”
韓紹聞言,沉默間,心中也不由有些發毛。
姬瞾這麼長時間的安靜如雞,總是讓他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那娘們兒會自己憋個大的。
特別是在李瑾在沉吟了一陣後,忽然道。
“對了,年初帝姬去陛下的內庫,討要不少稀世大藥,並且據聞這段時間公主府一直在向外求購大量寶藥……”
“想必是修行達到了瓶頸,準備突破修爲吧。”
韓紹聞言,心中嗤笑一聲。
那娘們兒明面上不過六境修爲,可實際上卻早已是八境天人。
而合道天人想要證道太乙,要寶藥有個毛用?
心中正腹誹着,下一瞬韓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驟然一僵,繼而心中一個咯噔,暗自道。
‘不會吧……哪有這麼準?’
要知道被他澆灌這麼許久的虞璇璣,至今也沒個動靜。
成婚之後,在公孫辛夷和姜婉身上更是勤耕不綴。
可時至如今,別說是三瓜兩棗了,一直都是顆粒無收。
‘應該……不可能……’
心中這般說着,韓紹面上的神色卻是幾經變幻。
此刻他忽然有種去往神都看個究竟的衝動,可最終他還是強行按捺住了。
一來,當初他幾次拒絕姬瞾,如今要是反過來上杆子貼上去,多少有些抹不開臉。
二來,神都局勢複雜,他就這麼跑過去,肯定避不開其他的注意。
要是期間出了什麼變故,着實頭痛。
而眼看韓紹這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李瑾大爲不解。
“燕公這般……可是劫氣又起復了?”
說罷,神色幾經猶豫後,忽然取出一物。
心思已經飄到神都那邊的韓紹見狀,神色一愣。
看着李瑾手中那方不大的金璽,韓紹遲疑道。
“李中常這是?”
李瑾將那方金璽交到韓紹手中,幽幽長嘆道。
“還望燕公記住你說過的話,陛下待你甚厚,千萬莫要辜負陛下!”
韓紹聞言,心中已經有了明悟的他接過金璽。
看似不大的金璽,實則入手極重,彷彿手握一方山河一般。
再看其上蛟龍纏繞,遊走時宛如活物,韓紹手中翻轉再看璽面,入目赫然便是【雍燕王璽印】!
燕王璽印!
饒是韓紹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可當看到這方璽印時,還是忍不住露出一抹複雜之色。
“這是陛下臨行前給咱家帶過來的。”
“應該能遮蔽天譴,壓制、消解你身上的劫氣。”
不是應該,是肯定。
天譴來源自天道,帝璽、王印卻是人道匯聚。
而天、地、人三才雖然一者在上、一者在中、一者在下,可實際上其本質卻是一個層次。
若是韓紹真遭了天譴、劫氣纏身,只要有這方王印在手,不說徹底解決劫氣的問題,至少能保證情況不會惡化。
至於說李瑾爲什麼會到現在纔拿出來,想必也是韓紹的演技真正通過了他的考驗的緣故。
心中有些好笑的同時,韓紹卻又莫名感覺到了幾分沉重。
本想辭而不就,直接拒絕這份因果。
可最終他還是收下了。
“臣紹,敬謝陛下厚恩!”
他這人很簡單,誰對他好,他必有回報。
所以這一拜,不含演技,還真是真心實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