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苦心打造了一柄絕世神兵,期待有朝一日,能夠仗之橫行天下。
可沒想到這柄神兵尚未出鞘,便被打上門來的賊人隨手一擊,砍得稀碎。
這種強烈的失落與羞辱感,足以任何人失態。
袁奉此刻大抵就處於這樣的狀態。
老實說,他養的那些私兵不是鎮遼軍那些匹夫的對手,他早有幾分心理準備。
否則也不會在對方打上門來的時候,下意識選擇了避讓。
可這份心理準備卻不包括在己方數倍於敵的情況下,依舊一觸即潰。
幾乎轉眼間,便被對方在正面交鋒中將整個軍陣剖成兩半,整個殺穿。
再然後便是一路砍瓜切菜——
不!用砍瓜切菜來形容,並不準確。
畢竟砍瓜切菜,根本沒有這麼輕鬆。
這哪是打仗!
這是一邊倒的屠戮!
更是恥辱!
他這個州牧的恥辱!
那個破落戶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袁奉、也順便告訴所有人。
‘州牧大人所謂的佈局、籌謀在某家的鐵蹄和長刀面前,與兒戲何異?’
羞辱!
更是明晃晃的恐嚇!
“豎子!安敢如此欺我!”
羞惱夾雜着一絲不安,讓這位站在人間絕巔的一州之牧鬚髮皆張,看上去怒到了極點。
而眼看袁奉這副即將失去理智的模樣,道誠趕忙安撫道。
“州牧息怒!其實這也是好事!”
好事?
本州牧臉都被人打腫了,你跟我說這是好事?
九境太乙的恐怖威壓下,道誠神魂幾乎被碾碎,口中艱難道。
“試……試想一下,若等到州牧將來舉事纔有今日一幕,那纔是真正的進退維谷!”
確實。
問題提前暴露出來,總比事到臨頭來得好。
一想到要是將來自己真的倚仗這些飯桶舉事,在對上那韓姓小兒時旦夕覆滅,那場面……袁奉有些不敢想象。
畢竟那樣的話,成爲當世笑柄是肯定的。
青史留名,爲後世恥笑也是大概率的事情。
見袁奉整個人僵在那裡,眼中閃過一抹後怕,道誠心中閃過一絲無奈。
有遠謀、善隱忍、胸有大局。
常人尚未覺察到這天下局勢變幻端倪的時候,這位袁州牧便已經篤定大雍姬氏大廈將傾。
否則也不會被自己三言兩語所蠱惑。
這些都是袁奉的優點,也是道誠當初選定他的根源所在。
只可惜他的出身以及後來的成就,都導致他離真正的人間太遠了。
來幽州這麼多年,看似在暗地裡做了很多事情,可當擺到檯面上的時候,才發現幾乎全是無用之功。
這也是現如今世族高門的通病。
他們高懸於天,眼皮一擡就是整個人間,嘴皮一張就是天下局勢。
等到事到臨頭,纔會猛然發現這一切跟他們原先謀劃的大有出入。
就拿袁奉來說。
汝南袁氏累世公卿,他袁奉更是此世人傑。
可道誠只想問問袁奉,這麼多年你暗中養的這些私軍,除了知道一個大概的數量,又能叫出幾個人名?
這世上很多事情、很多人,不是你整日擺弄的那張棋盤上的黑子、白子。
心中嘆息一聲,道誠面上誠惶誠恐。
“還請州牧收了神威……道誠修爲淺薄,實在是受不住……”
九境天威漸漸散去,望着道誠臉色慘白大汗淋漓的模樣,袁奉少了一絲過往的熱切與親近,語氣淡漠道。
“事已至此,接下來該怎麼辦,你可有籌謀?”
豢養私軍一事,很多都是道誠親自操弄的。
現在事情很明顯是辦砸了,他心中生出怨氣也是正常。
對此,道誠不敢表現出絲毫的異樣。
沉默了好一陣後,才緩緩開口道。
“不過是損失了一些棄子,州牧其實也不用太過介懷,無非……無非是面子上不大好看罷了。”
按照袁奉之前的安排,這些人確實是袁奉拋下的棄子。
此刻袁奉也不禁暗自慶幸自己先前的謹慎。
只是對於道誠的迴應,他卻是很不滿。
因爲他問的不是這個。
他想問的是鎮遼軍區區萬騎就如此強悍,與之相比自己豢養的所謂雄兵數量雖多,可真要是對陣起來,明顯不是對手。
只是技不如人實在是難以啓齒,袁奉踟躕了一陣,忽然道。
“你說……老夫要不要學一學他鎮遼軍,以養精不養多?”
經過今日這一遭,他也算是清醒了過來。
這戰場上的事情,不是簡單算數上的加減。
也不一定就真是蟻多了能咬死象的局面。
兩軍廝殺,一旦潰陣,往往能出現一什人追着數百人砍的荒誕一幕。
只是對於袁奉的想法,道誠卻是想也不想,便給予了否認。
“州牧,此事行不通。”
袁奉不解。
“爲何不行?”
道誠無奈,“道誠雖對戰陣一道,不甚精通,卻知道術業有專攻。”
“鎮遼軍的筋骨所在,在於遼東公孫,在於兵家。”
“以精對精,無異於以己之短攻彼之長,咱們必輸無疑!”
道誠這話口氣斷然,袁奉臉色越發難看。
“這不行,那不行!那你說怎麼辦?”
爲了那一句‘幽州有天子氣’,他已經賭上了所有,甚至不惜遠離中樞,親手斬斷了好不容易跟太康帝構築起來的信任與聯繫。
付出瞭如此巨大的代價,若是半點收穫都沒有,他無法接受,他背後的袁氏更是無法接受!
見袁奉面上浮現煩躁之意,道誠趕忙道。
“州牧勿急!”
“他鎮遼軍再強,也不過困囿一地,可州牧不同,州牧有袁氏支撐!”
“財貨、資糧遠非那燕國公和遼東公孫可比!這便是州牧的長處!”
“若三倍於彼,不能勝之,那便動用十倍、二十倍!”
總的一句話,力大磚飛!
就算是用堆,也能堆死對方!
而對於道誠提出的這個蠢方法,袁奉下意識就要喝罵上一句。
你當我袁氏的錢糧是大風颳來的啊!
可轉念一想,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似乎還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袁氏累世公卿,不說富可敵國,卻也積累深厚。
這也是袁奉這麼多年來,能夠坐視公孫度和李文靜掌控幽州財賦的根源之一。
說白了,就幽州這苦寒之地擠出來的這三瓜兩棗,他還真就看不上。
不過說到這個,袁奉忽然心中一動。
“你說老夫要不要從李文靜手中將這幽州的財權奪過來?”
沒有了錢糧,他倒要看看他們拿什麼養那十多萬虎狼,以及那十多萬虎狼背後百萬張嗷嗷待哺的嘴!
可聽聞這話的道誠卻是臉色大變,急忙道。
“州牧,不可!”
袁奉有些惱了,剛要呵斥,便聽道誠繼而道。
“州牧,豈不聞窮兇極惡乎?”
對於道誠歪曲詞義的話,袁奉卻是聽懂了。
這世上的人越窮越狠。
真要是逼急了遼東那些武夫,那後果或許之前的袁奉不懼,可現在他卻是遲疑了。
只是遲疑歸遲疑,惱怒也是真惱怒。
“那你的意思是老夫就這麼任由那小兒輩這般欺辱?”
道誠聞言,小心翼翼道。
“其實也不算是欺辱,那燕國公做事還是有些分寸的。”
“這不……不但將五城的官吏任命之權全數交由州牧,那些被世族遺棄之城也是分毫未動……”
“依道誠看,燕國公對州牧還是很尊長的。”
他那是尊長?
他那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
袁奉差點被氣笑了。
想要出言反駁,可一來這無疑是在打自己的臉,二來撇開道誠後面那句廢話不談,還是有些道理的。
被鎮遼軍親自拿下的五城,官吏任命之權已經交給他這個州牧,算是勉強維持了他的臉面。
後面那幾座被世族遺棄之城,就可以算是實實在在的裡子了。
有這幾座城在手,他也能夠給族內某些人一些交代。
想到這裡,袁奉臉色稍緩。
而這時,道誠緊接着又出言寬慰道。
“州牧,天時未至,如今尚需戒急用忍啊!”
“等到來日州牧成就大事,今日這點折辱又算得了什麼?”
言下之意。
反正你都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了,甚至還擔下了那紙糊州牧的惡名。
如今這點羞辱又算得了什麼?
這一通心理按摩,特別是那句‘等到來日成就大事’更是搔到了袁奉的癢處。
確實,跟大事相比,一時的挫折只不過是沿途的風雨與坎坷。
只是袁奉隨即忽然眼眸一眯,眼眸深邃地望着道誠,意味深長道。
“道誠啊,老夫記得你之前總是催促老夫儘快舉事,怎麼如今突然就轉了性子?”
久居上位者的敏感,有時候確實超乎想像。
道誠聞言心中一沉,面上卻表現出幾分悵然與苦笑。
“此一時,彼一時。”
“誰又能想到一籍籍無名的小兒輩會起勢如此之快?”
“遼東公孫那位老太尉名爲冢虎,實則不過是守門衛戶之老犬耳,不足爲懼。”
“但那韓姓小兒輩卻當真有虎狼之姿。”
說着,道誠衝袁奉躬身一拜。
“爲州牧大事計,道誠那點迫切私心,不值一提。”
居於上位的袁奉上位,仔細打量着自己這位親近幕僚。
沉默思索了一陣,這才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畢竟這人真要是有二心,也不可能讓自己繼續多養私軍,以此與之抗衡。
……
從州牧府出來,被法力封禁的冷汗才從道誠背後滲出。
過往的他行事無忌,是因爲他不怕死,只怕不能達成心中所願。
可現在他卻是忽然有些怕了。
那位並未真正蒙面的師侄,以及自己那師侄效忠的燕國公……
念頭一陣倏忽轉過後,道誠忽然在心中呢喃自語了一句。
‘天子氣……莫非這世上真有天子氣?’
一句不知真假的讖言,讓他望氣士一脈被屠,只餘根苗。
最後反倒是成了他們這些餘孽在暗中鼓弄風雲的手段,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而對於那則讖言,道誠曾經信過,後來就不信了。
等到現在真的看到一絲微不可查的端倪時,卻又將信將疑起來。
不過眼下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這份大禮貧道已經送出來了,就看那位能不能接得住了……”
袁氏世代公卿,一旦放開手腳,袁奉手中的力量必然會迎來暴漲。
屆時壓力自然是有的。
可如此龐大的資源一旦涌入幽州,也必然能夠滋養這片苦寒貧瘠的土地。
至於如何從中攫取一部分養分壯大自身,甚至來日將這身自己替他準備的‘嫁衣裳’穿在他自己身上,就是那人自己的事情了。
念頭轉到這裡,道誠忽然露出一抹猙獰的笑意。
那笑意蘊含的情緒,大抵便是‘從這裡開始,讓世間感受痛苦吧!’
天下太平?
曾幾何時,誰又不是爲此孜孜求索?
可換來的是什麼?
是那一日山門之內的血流成河!
是師兄弟被屠、妻女親眷被辱的撕心裂肺!
歷經過那慘烈一幕的人,又有幾個不瘋魔?
……
幽南多山,雖不似那些天下名山那般奇偉,卻也頗有起伏。
往南的涿州,這山間的起伏則還要大上一些。
而這樣的起伏之間,最是能夠藏人。
只是事情的變故來得太快,儘管大部分私兵提前得到了消息,順利遁入了涿州,隱沒其中。
可剩下那數萬人卻沒有這麼好運。
一股股散落在各處的他們,面對一股股突然出現的黑甲鐵騎衝擊潰不成軍後,只能亡命奔逃。
好在緊追其後的那些黑甲虎狼看似兇狠,卻彷彿並不急躁。
就這樣一路追、一路逃,很快便到了兩州的界限。
“再堅持一下,等到了涿州,咱們就安全了……”
聽到這話有人不解道。
“爲何到了涿州,咱們就安全了?”
說話那人勻了勻氣息,白了對方一眼,沒好氣道。
“你傻啊,邊軍不得無故過界!但凡那些鎮遼匹夫不想造反,這涿州就是攔在他們面前的天塹,他們不敢過的!”
說話那人言之鑿鑿,讓人不得不信。
於是這過往邊界的最後一段路,儘管所有人都累得跟條死狗一樣,卻有一股力量猛地迸發而出。
“兒郎們!生路就在眼前,衝啊!”
“衝!衝過去不但能活,也能好好喘上一口氣了!”
‘匪首’這一番激情澎湃的呼喝,不知道的怕是還以爲這是在發起臨陣衝鋒的號令呢。
如此充滿了黑色幽默的一幕,自然讓身後一衆黑甲鐵騎哭笑不得。
若是先前對陣時,對方能有這般勁頭,倒是能讓他們生出幾分敬意。
可現在嘛……
“走,嚇他們一嚇。”
“哈哈!走!老子最喜歡攆兔子了!”
只能說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
這邊哈哈笑着一通張牙舞爪的恐嚇,前方那些潰兵則是亡魂皆冒,拼死向前。
很快便越過了幽、涿二州的邊界。
而這一剛過邊界,不少潰兵便停下了腳步,有些路上丟了馬的,更是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
“活下來了,總算活下來了……”
一番死裡逃生,覺得已經安全了的他們,心中的怨氣頓時涌出。
試想一下,你跟兄弟們在一起待得好好的。
平日裡糧餉不缺,修行的資糧不缺,偶然還能化身真匪出去劫掠一番,凌辱凌辱那些螻蟻百姓。
可這突然之間,那些鬼一樣的黑甲虎狼突然冒了出來。
殺了他們的人,幾乎將他們逼到了絕境。
這種恨意與怨氣再是濃重,也不爲過。
而眼看對方此刻真的在兩州邊界停步,只‘敢’透過那猙獰面甲望着自己,不少潰兵頓時哈哈大笑。
“狗孃養的!追了老子這麼久!你有本事——”
“過來啊!”
然後便看到對方似乎動了。
他們竟……真的過來了……
艹!
這他媽的,不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