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博爾布泰的主動做邀,與自己道別。
臺吉本是惱怒中夾雜着幾分惶恐。
生怕這瘋女人又要作什麼妖,將自己和她一同毀掉、陪葬。
可當他看到那張草原少有白淨如玉的面容,眼中還是忍不住生出幾分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有幾日不見,曾經的少女多幾分婦人的嫵媚與風情。
臺吉心中莫名生出幾分從未感受過的酸澀與刺痛。
“你這又是何苦?”
聽到臺吉這聲嘆息,博爾布泰手中點茶的動作微微一頓,而後繼續行雲流水起來。
“真搞不懂雍人喝個茶,怎麼還這麼講究。”
說着,將新添的那茶盞輕輕推到臺吉面前。
“說起來,妾這點茶的功夫,還是你教的呢,來,嚐嚐。”
臺吉盯着茶盞一陣,最終攬着衣袖,將之拈起。
一應舉止神態,與雍人貴胄幾乎毫無區別。
“已得茶中真味,你學得很好。”
聽得臺吉這聲讚許,博爾布泰露出一抹也不知是嘲諷譏誚,還是感慨的笑。
“是麼?可你主人喝茶都是牛飲,從來沒有你這麼講究。”
臺吉神色一僵,繼而訕笑道。
“所以主人是主人,我只是主人的奴僕、忠犬。”
這話說着,卻見博爾布泰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而後在他的坐立不安中,忽然問道。
“你有沒有那麼一瞬後悔過?”
如此直白的問話,讓臺吉額間滲出絲絲冷汗。
可在一陣猶豫掙扎後,他還是點頭道。
“有過,不止一瞬。”
臺吉點頭承認之前,在腦海中推衍過博爾布泰的諸多反應,卻沒想到她在聽到這話,竟是在沉默一陣後,忽然釋然一笑。
“有勇氣承認就好,否則我真要懷疑自己的眼光,也要懷疑自己的魅力了……”
若是他連承認的膽量都沒有,博爾布泰真的要失望了。
草原兒女最鄙夷的就是懦夫了。
那樣的話,她就是真的眼瞎了。
“這樣,也不枉我喜歡過你一遭,你說是吧,臺吉兄長……”
聽到這聲‘兄長’,臺吉心中莫名刺痛了一下。
下意識環顧了下無人四周,正想說什麼的時候,卻見博爾布泰神色自然地道。
“放心吧,他不會在意的。”
像他那樣的雄主,又豈會在意一段未曾開花結果的懵懂愛戀?
當然,最主要的是博爾布泰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那人心中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甚至比不上姿容不如自己的小玉兒赤勒氏。
身子乾淨就夠了,其他的,想必他也懶得計較。
想到這裡,博爾布泰有些無奈地輕嘆一聲。
等收斂了情緒後,她忽然望着臺吉輕笑道。
“我就要走了,來日再見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聲音相較於過往的清脆多了幾分婦人的慵懶。
臺吉一時失神。
等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後,趕忙錯開目光。
“惟願夫人此生康寧,恩寵不失,諸事無憂。”
恩寵不失?諸事無憂?
博爾布泰自嘲一笑。
你金臺吉已經讓我見識過了,世間男子多薄情。
更何況那人府內女眷的情況,你也跟我講過,你覺得我一個蠻女憑什麼跟那些貴女爭?
“所以……你想說的,就這些?”
見博爾布泰秀眉蹙起,神色不滿,臺吉神色一愣,以爲她又要說什麼越過紅線的話,當即便準備狠下心勸慰兩句。
已經猜到他在想什麼的博爾布泰,眼中的嘲弄之色再次泛起。
“別想太多,從今往後,你是妾的兄長,你喚妾一聲‘夫人’,你我之間僅此而已。”
博爾部過去也是大部,就算只是耳濡目染,身爲族姬又怎麼可能真的那般天真?
她身子都給了那人了,這些日子又日日歡愉,怎麼會蠢到抱着過去不放?
之所以今日獨自與他相見,告別是次要的,主要是跟他要個承諾。
“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初答應過我什麼?”
尚未從博爾布泰那句‘你我之間僅此而已’中回過神的臺吉,聽聞她這話,下意識回道。
“你說什麼?”
博爾布泰聞言,嬌媚惑人的面上神色一沉,惱怒道。
“可汗好忘性!”
“你莫不是忘了,你當初將我送給郎君前,說過要在外爲我倚仗,保我無憂?”
內宅女子若無孃家支撐,便如那無根浮萍。
大雍、草原皆是如此。
被博爾布泰這聲怒喝嚇了一跳的臺吉,終於清醒了過來,趕忙道。
“夫人勿惱!此事我怎麼會忘卻?日後夫人但有所需,臺吉必全力支持,斷不會讓夫人委屈。”
這事就算博爾布泰不提,他也會做。
畢竟這本就是他的目的所在。
他爲博爾布泰在外提供支撐,而博爾布泰替他維繫與主人的關係,關鍵時候還能幫自己一把。
彼此互幫互助,算是雙贏。
見臺吉神態誠懇的表態、承諾,博爾布泰這才緩和了臉色。
“既然兄長沒忘,信守承諾就好。”
說完這話,她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再跟他說什麼了。
明明在這之前,每次在他面前,她總有千言萬語想跟對方說的。
可現在……只能說人心易變。
臺吉顯然也發現了。
兩人相顧無言了一陣,他忍不住感慨道。
“幾日不見,你變化很大。”
現在放不下了?
晚了!
博爾布泰不無譏誚的一笑。
“這不就是兄長想要的麼?”
臺吉聞言一愣。
的確,這不就是他想要的麼?
可不知爲何,博爾布泰如今的態度,不但沒有讓他渾身輕鬆,反倒是胸口沉悶,別說是歡喜了,甚至有些痛楚。
爲了避免自己失態,不敢再繼續在博爾布泰面前待下去的臺吉,勉強擠出一抹笑意,趕忙起身道。
“若是夫人沒有其他事情,臺吉就告辭了。”
“再願夫人此去萬事順遂。”
“其餘諸事,夫人無需煩憂,一切有我。”
看着臺吉狼狽離去的背影,博爾布泰忽然笑了。
笑意暢快至極。
只是她的笑聲很快便被韓紹突如其來的聲音所打斷。
“笑得這麼開心,看來你與你兄長聊得不錯。”
瞥見韓紹眼中的戲謔,博爾布泰慌亂之下,本能地想要替自己辯解,可撞上韓紹那雙仿若能夠看透人心的深邃眼眸,最終還是坦誠道。
“妾看他不好,妾就開心。”
這等心思,韓紹那是再懂不過了。
沒有比前任過得不好,更讓人愉悅的事情了。
儘管這個前任並沒有實質性的展開,甚至沒有明確捅破窗戶紙,喧諸於口。
說這話時,博爾布泰明媚的美眸,小心用餘光瞥着韓紹,見他果然渾不在意,頓時有些失落。
幾經猶豫,她終究是沒忍住問道。
“郎君當真就不在意嗎?”
韓紹一愣,繼而失笑。
“在意什麼?”
“在意妾曾經……”
看着博爾布泰小心翼翼難以啓齒的模樣,韓紹莞爾。
“曾經喜歡過他?”博爾布泰默然點頭。
韓紹笑意不減,沒有直接說話。
只是伸手附在她的胸口,捫心叩問。
“現在呢?還喜歡?”
觸感太過炙熱,博爾布泰粉面紅潤,而後緩緩搖頭。
“應是不喜歡了。”
畢竟是他先不要我的……
韓紹聞言,並未去深究她這話的真假。
“那就無關緊要了。”
說着,還不忘寬慰道。
“你見青山好,是因爲你之前沒見到山外青天,今青天便在你眼前,既見青天,此心方寸,哪容那青山之影留存此間?”
能將情話說得這麼霸道的,除韓紹外,怕是沒有旁人了。
更何況草原素來慕強,草原女兒更是如此。
聽得韓紹張口自比青天,博爾布泰一雙嫵媚美眸水光盈盈。
隨後嬌軀入懷,伸手按住某人在自己胸口作怪的大手,低語輕喃。
“郎君,輕點,疼的。”
哎,這娘們兒什麼都好,就是太脆、太敏感了。
“回頭孤教你點煉體的法子,你這也太不經事了——”
……
另一邊的隔壁,也不知赤勒氏父女倆到底說了什麼。
離別時,父女倆眼睛都有些紅紅的。
“讓君上見笑了。”
韓紹頗爲理解,“父女情深,人之常情。”
赤勒博日道了聲謝,而後忽然向着韓紹撲通一跪。
“還請君上莫要讓烏娜受了委屈,若有一日,君上厭棄了她,也莫要輕賤折辱了她,遣人將她送歸赤勒部,老夫感激不盡!我赤勒部也必爲君上效死力!”
被赤勒博日這一舉動整不會的韓紹,怔愣了一瞬。
然後才反應過來,將他攙扶起身。
“族長說笑了,烏娜性情率真,又與孤相識於‘微末’,孤怎麼會厭棄輕賤於她?”
雖然韓紹也不知道這老狐狸究竟是演給自己看的,還是真的愛女如此。
這些不重要。
入了他的家門,日後只要不作死,保她平安順遂還是沒有問題的。
倒是赤勒烏娜在聽到自己阿爸這話後,有些不滿道。
“阿爸,你跟阿紹說這些做什麼?他豈會對烏娜那般……”
與博爾布泰不同。
她的阿紹是她自己選的。
此刻的不捨與傷感也只是因爲即將遠離故土罷了,除此之外,戀愛腦上頭的她哪來會想那麼多?
等過了那陣情緒之後,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起來。
畢竟她這麼大,還沒出過草原,過往聽那些行商與吟遊詩人講述過的雍土繁華,她就想去見識一番了。
而眼看赤勒烏娜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赤勒博日心中無奈嘆息。
他終究是將這個愛女保護得太好了,沒有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將很多事情想得太美好。
過往在族中有他這個阿爸護着還好,等到了雍土那公侯府內,又該如何是好啊!
“君上面前不可放肆!怎麼能直呼君上名諱?”
總是阿紹、阿紹的叫着,就算韓紹不在意,難保不會引來府中其她女子的嫉恨。
赤勒博日頭大如鬥。
好在這時,博爾布泰出言道。
“博日阿爸放心,我與烏娜同出一源,如今更是結爲姊妹,會互相照拂的。”
這聲‘博日阿爸’一出,赤勒博日頓時知道這博爾氏是個心思重的。
在仔細打量了她一眼後,最終點頭道。
“那就勞駕夫人了。”
博爾布泰明媚一笑。
“博日阿爸客氣了。”
短短兩句話,默契達成。
至此之後,除了臺吉這個‘兄長’,赤勒部也可以勉強作爲助力。
偏偏赤勒烏娜還跟個呆頭鵝一樣,將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韓紹身上,似乎在催促‘怎麼還不走’?
對此,韓紹莞爾一笑。
上前主動牽起她的手,“這就走了。”
這世上的男子大抵都會對這種有些憨傻的女子有些偏愛、偏寵的。
倒也不必人人如博爾氏一般機敏聰慧。
……
這一趟草原西行,去時是四月末,歸來時已經是六月中。
期間,放飛自我的韓紹甚至一度失聯。
引得整個鎮遼城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驚慌,好在他隨行帶着的李靖,即時給家中遞去了消息,這纔沒有真的生出什麼亂子。
可饒是如此,臨到家前,韓紹的緊張與小意還是暴露無遺。
別說心思機敏的博爾布泰了,就算是赤勒烏娜這個憨傻的也看出來了。
“阿紹你莫不是在怕什麼?”
韓紹嘴角一抽。
“胡言亂語,孤世間無敵,兼有人屠之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從來只有人怕孤,孤會怕了誰來?”
赤勒烏娜聞言,覺得也是。
像郎君這樣的世間英雄,又怎麼會懼怕什麼?
倒是博爾布泰看出了韓紹言不由衷的虛弱,心中微微沉重。
韓紹家中是個什麼情況,臺吉之前跟她講過。
其他人還好,唯有那東西二夫人萬萬不能得罪。
可她沒想到臺吉還是說得輕鬆了,這東西二夫人哪裡是不能得罪這麼簡單,怕是連郎君都要敬畏三分。
“要不……妾與烏娜先在城中落腳,等郎君覺得時機合適,再接我們入門?”
這話聽上去善解人意,可一下就將韓紹架起來了。
真要是答應了,可就打自己的臉了。
韓紹嘴角微抽。
‘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怕個啥!’
只是納了兩房姬妾罷了,老子這麼多年老實本分,從未納過新人。
更何況他這不是爲了草原大局嗎?
這是正事!跟好色無關!
這麼一想,韓某人的底氣嗷的一下子就上來了。
“莫要胡言,哪能有家不能回?”
“走吧,回家。”
說着,大手一揮,捲起兩女就走。
只是在臨走前,他見李靖準備要溜,趕忙喊住他。
“老李,你去哪兒?走,跟孤一起回去,順便替孤做個見證。”
“省得那一屋子都以爲孤瀟灑快活去了,卻不知孤爲大事而奔波!”
李靖一臉苦相。
他這個做外臣的,哪敢摻和主君家宅私事?
只是看着韓紹不善的眼神,他哪敢拒絕啊,只能硬着頭皮應喏。
“喏。”
事實上,韓紹的擔憂與緊張,不是沒由來的。
這不,身形剛剛凝實,便見府中正堂的主座之上,一左一右兩道明媚身影有如佛陀正座。
在這之下,兩邊分坐的虞璇璣等女人亦如菩薩端坐。
嚯!
好傢伙!
這是要搞三堂會審?
韓紹背後白毛汗噌地一下就起來了。
“喲,難得人這麼齊整,都在呢?”
說着,就要插科打諢糊弄過去。
只是無論是正座的兩尊大佛,還是兩旁的菩薩、阿羅漢卻全都不看他。
“李靖,你近前說話。”
聽着公孫辛夷這個昔日大娘子冰冷的語氣,早已寒暑不侵的李靖打了寒顫,感覺有點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