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擺渡船上下來，時萊杵在忘川河邊，竟一時有些失神。
見鬼，他不是第一次。
但眼前這般景象，見到如此多的鬼，也只有在這地府纔有可能。
忘川河岸，不再是荒蕪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龐大到望不見邊際的巨城——酆都城。
黑沉沉的城牆由不知名的巨大岩石壘砌，高聳入上方灰濛濛、彷彿永遠壓着鉛塊的陰雲之中。
城門洞開，不見守衛，只有絡繹不絕、形態各異的鬼魂進進出出。
踏入城門，一股混雜着陳舊、陰冷、香火和......油炸食物味道的奇特氣息撲面而來。
眼前的景象，讓時萊感到一種時空錯位的荒誕。
街道狹窄而曲折，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建築”。
有飛檐翹角、雕樑畫棟的古式樓閣，掛着“百年老店——孟記裁縫鋪”、“黃泉客棧”的木匾；
也有歪歪扭扭、彷彿用巨大紙箱或劣質水泥糊成的“現代”平房；
牆上刷着斑駁的油漆廣告。
“速達快遞，陰間陽世一日達！”
“忘憂網吧，包夜送孟婆湯一杯”。
有些鋪子門口，甚至還掛着閃爍不定、接觸不良的LED燈牌，幽幽地亮着“24小時營業”或“特價骨灰盒”的紅綠光。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穿着清代官服、留着長辮的員外鬼，小心翼翼地避讓着幾個穿着破爛T恤、牛仔褲，甚至腳踩人字拖的年輕新鬼。
一個穿着旗袍、描眉畫眼的女鬼，挎着個印着“LV”標誌的紙紮包，正和旁邊一個穿着道袍、但道袍上印着“HellO Kitty”圖案的老鬼討價還價，爭的是一塊據說能增強魂力的“陰靈石”。
“比我上次來時，更熱鬧了些。”
魃女揹着手，行走在狹窄而喧囂的街道上，聲音依舊清冷。
時萊的目光掃過那些形態各異的居民，一個長久以來的疑問浮上心頭：“按說，人是鬼魂轉世投胎，循環往復？可最初的人魂是怎麼來的？”
魃女回頭詫異的看了眼時萊，少頃後想起他元神尚未歸位，點了下頭，“女媧造物時，天地靈氣匯入泥土之中，便產生了最初的魂魄。”
“哦......”時萊疑惑着，繼續問道：“千百年前人間只有百萬、千萬人，那後來多出來的億萬人口，他們的魂魄......又從何而來？”
魃女腳步未停，看着熱鬧的街頭，輕描淡寫道：“人魂不夠，動物來湊。”
時萊腳步微頓，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
難怪世間百態，愈發離奇。
有人披着人皮，行事卻禽獸不如；
有人看似正常，愚昧貪婪卻勝似蠢豬。
雞鴨也比古時多了不知凡幾，怕也是這“魂源”擴招的結果。
至於更多的，估計都是牛馬轉世吧？
他左右看看，奇怪道：“這裡沒有陰差維持嗎？”
“陰間律法森嚴，一旦查到有違法亂紀，都要重回十八層地獄。”魃女輕聲解釋着，“除了少數人功德纏身之外，大多數人來了地府，都會在十八層地獄裡走一遭，那地方......沒人願意再回去。”
轉過一個街角，喧囂聲陡然拔高。
只見一座頗爲氣派、掛着“天地通寶錢莊”巨大招牌的古式建築前，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鬼魂。
大多是些穿着現代服飾、面容尚新的“新鬼”。
他們揮舞着手中花花綠綠的紙片，焦急地呼喊着：
“讓讓！讓讓！我兒子給我燒了十億！我要取現！”
“擠什麼擠！我閨女燒的別墅豪車還沒兌呢！”
“掌櫃！掌櫃呢！我這張支票怎麼兌不了？上面明明寫着‘冥界通用’！”
錢莊的夥計站在高高的櫃檯後，拿着個擴音喇叭聲嘶力竭地喊：“排隊！都排隊！系統繁忙！服務器過載了！今日限額兌換！沒取到的明天請早！”
面對這些壟斷地府金融的錢莊，那些新鬼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氣呼呼的離開。
與錢莊前的火爆混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街道兩旁那些相對冷清的老字號商鋪。
“百年陳釀——忘情水”、“手工定製——壽衣紙紮”、“陰宅風水諮詢”......
店主多是些穿着古舊衣衫、面目模糊、眼神渾濁的“老鬼”。
他們或倚門發呆，或慢悠悠地擦拭着積滿陰塵的貨品，對門外的喧囂充耳不聞。
這些老鬼，至少都是百年以上的“鬼齡”。
陽間的親眷早已化作塵土，無人再爲他們焚燒供奉。
想要在這豐都鬼城裡繼續“活”下去，不至於魂力消散淪爲孤魂野鬼，就得像生前一樣，開店、經營、打工，賺取其他鬼魂的“陰錢”或“香火願力”。
一個佝僂着背、穿着補丁摞補丁粗布衣的老鬼，推着一輛堆滿沉重貨物、吱呀作響的破舊獨輪車，艱難地從時萊和魃女身邊擠過。
車上堆的是剛印好的、花花綠綠的“天地銀行”新鈔和一捆捆粗糙的線香。
他渾濁的眼睛裡沒有光，只有日復一日勞作的麻木。
時萊默默地看着那老鬼推車遠去的背影，融入鬼影幢幢的街道深處。
生前牛馬，死後爲鬼，竟也脫不開這勞碌奔波的宿命。
這酆都城，儼然是另一個扭曲、冰冷、卻又詭異地活着的人間投影。
陰陽相隔，規則卻如此相似，甚至更加赤裸殘酷。
魃女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走吧，要在這麼大的地方找人，還是要鬼差幫忙。”
兩人繼續前行，玄青道袍與鮮紅衣裙，在這光怪陸離、古今混雜的鬼市之中，劃開一道格格不入卻又異常醒目的軌跡。
兩人穿過光怪陸離、喧囂鼎沸的鬼市主街，拐入一條相對冷清、陰氣更重的巷道。
巷子盡頭，矗立着一座風格混搭的建築。
主體是森嚴古舊的黑石衙門樣式，飛檐上蹲着面目猙獰的石獸，但大門兩側卻掛着兩個不斷閃爍雪花點的電子顯示屏。
上面滾動着模糊不清的紅字：“酆都北區孽鏡臺街道辦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