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渺推開沉重的靜室大門,屋外的冷風順勢灌入。
她微微眯了眯眼,以適應秋末午後明淨的光線。
靜室設於背陰處,位處皇宮北側御花園內的西南角,可作歇息處和靜修之所。
門前有一石階,一位頭髮半白的老者正立於階下,身着深藍色麒麟服,精神矍鑠,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他身形微胖,面目慈祥,一派氣定神閒的架勢,小眼睛看人時總是帶有三分笑意。
蔚渺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他的身份信息。
典秘儀的人員架構呈金字塔形,督典御史是最高統領,下設典秘使兩位,以協助督主處理相應事宜。
這位正是留在京城內的典秘使之一,潘菌揚。
他與裴溫韋一樣是太監出身,已年過半百,歷經三朝而不倒,遍識朝堂諸臣,對朝中各種明暗門道熟稔於心。
對他的任命是裴溫韋與盧紹青商議後的結果。
裴溫韋雖已竭力內斂鋒芒,但朝臣對他的手段心知肚明。而潘菌揚在宮內經營多年,長袖善舞,人脈寬廣,可作爲二者間的緩衝。
他對朝堂上下的熟悉亦是典秘儀無可替代的助力。畢竟典秘儀主要的職責是監察百官,刺探其逾矩之事。
有如此老成持重之人在背後,典秘儀近些年的行事可謂謹慎安穩,朝臣們對這個新增機構的反彈沒有想象中的激烈。
更難得的是,他擁有一流實力,足以服衆和自保。
“恭喜督主成就七宗。”
似乎是確認了蔚渺的狀態,潘菌揚溫聲道賀。
蔚渺反手掩上石門,笑容溫雅:“一切多虧了潘公的護持,以及聖上的授道。”
裴溫韋與潘菌揚的關係一向不錯,他雖是上級,但因輩分之故,依舊會尊稱後者一聲“潘公”。
這次秘密突破,知情者僅有潘菌揚和盧紹青。前者被他請來護法,後者則傳授了一些突破時的經驗,同時也作爲一道保險坐鎮宮中,以防裴溫韋突破失敗後走火入魔,大開殺戒。
盧紹青在起兵前已是超一流高手,停滯在該境界許久,但在起兵後的幾天內便成就七宗,以致軍心大振、朝中震悚。
因此有說法稱,他早就擁有突破七宗的能力,但礙於皇宮的猜忌而遲遲未動。
歷史上能夠走到七宗的皇帝並不多,且不提突破的難度,皇權需要的是穩定,而七宗武者需以強悍的意志壓制心魔、保持自我,說不定哪一天便被無聲侵蝕,不可控的風險太高。
前任皇帝盧愷熠在失蹤前也僅爲超一流武者。
“短短一刻鐘,督主已躍升爲世上有數的強者,朝中之事越發需要仰賴您了。”潘菌揚續上一段吹捧後,說起另一件正事,“皇上當下還在水月臺,定也等着您的消息。”
水月臺是位處御花園東側的露天戲臺,臨池而建,常年雅樂陣陣,戲曲聲聲,離靜室有一段距離,但對七宗武者而言幾秒之內便可抵達。突破前,裴溫韋曾向盧紹青報備過,後者承諾會在水月臺幫他壓陣。
但恐怕賞樂聽曲纔是對方的正事,壓陣僅是順便。
前朝悠悠六百年,出過“木匠皇帝”“煉藥皇帝”“吃貨皇帝”,淪爲民間茶餘飯後的笑談。
而盧紹青可被稱爲“戲曲皇帝”。他於宮中新修葺了大量戲臺,每日早朝後依着興致前往某處聽戲。夜色降臨後,回書房翻閱司禮監呈上的奏摺,費心約摸一小時。隨後再次宣召戲班舞戲。
大榮朝的祖皇帝盧伯琦是工作狂魔,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盧愷熠據說也工作勤懇,忙於政事。
皇位傳到盧紹青這裡卻畫風突變。盧紹青早年作爲朔王時,鎮守姜陵,北御娑羅,常年征戰沙場,與娑羅邊塞主將對陣多次,勝多敗少,軍事才能在諸王中最爲出衆。
後來,邊疆的摩擦漸少,兩邊皆進入休養生息的狀態,偶爾有小股兵馬的交鋒,不影響大局穩定。
多年來,朔王治政無功無過,平日裡並不勤政,反倒有耽於歌舞的趨勢。即便如此,盧愷熠的猜忌絲毫未少,削藩時磨刀霍霍的狠勁任誰都能看出來。
幾番試探後,盧紹青不願坐以待斃,纔有起兵反叛一事。所謂“清君側”不過是大義之名,自保與野心纔是背後主因。
裴溫韋作爲近衛,自是看得更加清楚。但他原以爲盧紹青平日裡的閒散聽戲不過是韜光養晦之舉,沒成想他當上皇帝后竟變本加厲,讓追隨他的一衆老臣目瞪口呆。
不過,蔚渺對此持保留看法。能成就七宗的皆是絕頂之輩,心性、悟性、天賦都不缺,如果能沉迷於娛樂無法自拔,早就被心魔鳩佔鵲巢。
御花園中假山嶙峋,花團錦簇,光滑曲折的青石長階連接着精巧的飛檐亭臺。走獸石雕點綴在名貴花卉之間,無論是高大喬木還是低矮灌木,其枝葉都經過精心修剪。
蔚渺與潘菌揚沒費多少腳程,快步抵達水月臺。
剛至近處,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悠揚婉轉的戲腔如碧波盪漾,聲聲入耳。
女聲:“膏沐新添媚遠歸,重學畫少年眉……”
男聲:“帶成婚媾轉相宜,虧阿丈賺良媒……”
潘菌揚聽了,笑呵呵地說:“是《風箏誤》啊。”
《風箏誤》是名曲之一,不僅是潘菌揚,蔚渺也從熟悉感中獲悉了它的名字,幾乎是一種聯想的本能。
其實大多數宮人和臣子並不精通音律,能夠通過唱詞與曲調叫出戲曲名,完全是因爲在盧紹青身邊辦事,若非急事,大多時候難免要先陪他聽一折才能找到機會上奏,耳濡目染之下,慢慢的也懂些橋段。
垂柳掩映間,一大片人工湖近在眼前。一道筆直浮橋自岸邊延伸至湖心處,兩側的白玉欄杆頂部雕有形態各異的石獅。
水月臺便建在湖中央,三面臨水,佔地不小,整體漆成紅色,正面的背景牆上是飛仙攬月的浮雕。
明媚陽光下,可見戲臺上僅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