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病酒不語,只是看着她笑。
濃墨重彩的影子自他的寬袖和袍裾往外延伸,在顧枕樑變調淒厲的尖叫聲中,無聲無息地包覆住金殿裡那些披堅執銳的禁衛軍。
黑影似乎並不滿足,順着禁衛軍的腳下繼續往周遭大肆蔓延。
宮女太監們面露恐懼地捂住嘴。
雲貴妃和一衆美人花容失色,緊緊貼着顧枕樑,不敢置信地發出嬌呼。
黑影吞併了食案宮燈、珠簾翠幕,又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涌向鑲金嵌玉琉璃彩繪的藻井和宮殿。
雲貴妃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指着宮殿牆壁:“陛下!您快看呀!”
黑影徹底包覆住這座宮殿,如有生命般緩慢涌動,像是兇獸在咀嚼食物。
停滯幾瞬後,它們突然猶如潮水般歡快褪去。
原本金碧輝煌聳立在這裡的宮殿,竟莫名其妙消失不見!
那些凶神惡煞的禁衛軍,如同被吸取了全部生命,面頰凹陷臉色蠟黃地死在了地上。
蕭寶鏡屏息凝神。
她還是頭一次如此具體地看見賣貨郎進食!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這副小身板。
即便她是橘子樹妖,恐怕也不夠這狗比賣貨郎塞牙縫的吧?!
他咋就那麼能吃啊!
道袍簪花的少年依舊揣着手跪坐在蒲團上。
他低垂狹長微挑的眉眼,凌亂的長髮和蒼青色道袍垂落在地,脣色極紅,泛着病態白皙的尖俏狐狸臉上浮現出一絲飽餐過後的饜足。
蕭寶鏡揉了一把腦袋,想起他每次進完食都會犯困,連忙拉起他的手,趁顧枕樑還在震驚之際,衝蕭潛道:“蕭大哥,咱們走!”
蕭潛點了點頭,背起昏睡不醒的月娘,緊跟着她離開了這裡。
四人迅速退回到月娘居住的那間寢宮。
蕭寶鏡攥住商病酒的袖角,急切道:“賣貨郎,你快瞧瞧月娘!”
商病酒瞥向牀榻上的女人。
蕭潛顧不得男女大防,捲起月娘的兩隻衣袖:“揹着她的時候,就覺得肩頭硌得慌,沒想到……”
女人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戴滿了沉甸甸的大金鐲子,像是用過於纖細的竹籤串起了搖搖欲墜的肉塊。
此情此景,怎麼看怎麼詭異,彷彿異教徒的某種神秘儀式。
商病酒漫不經心:“她自願的。”
蕭寶鏡無法理解:“自願?”
“夫妻本爲一體,正所謂夫債妻償,她穿上了這身象徵顧枕樑妻子身份的鳳袍,便有資格爲顧枕樑支付他所欠的壽數。”商病酒打了個呵欠,慵懶地揣起手,“顧枕樑用宮殿和金鐲子,兌現了當年承諾她的大房子和銀鐲子,而它們成爲了月娘代爲支付壽數的橋樑。”
蕭寶鏡望向憔悴衰老的月娘:“那……如果換下鳳袍、摘掉金鐲子,再帶她離開顧宋,她是不是就不用替顧枕樑支付壽數了?”
商病酒翹起脣角,重複道:“她自願的。”
蕭寶鏡不信邪。
她上前扒拉那些金鐲子,可是金鐲子與月娘的手臂相貼得嚴絲合縫,根本扒拉不下來。
她又試着解開那身華貴雍容的鳳袍,卻發現有人拿針線將鳳袍與月娘的肌膚縫在了一起,只是因爲使用了大量止血藥,纔不曾流出血液來。
人從出生起,最親近的人本該是血脈相連的父母。
卻因爲婚姻嫁娶,與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個異性組成了最親密的關係。
人要在這段關係裡,爲對方承擔責任,承擔比對方父母更加重大的責任,爲對方支付他所欠下的債務,簽下與對方生命息息相關的文書。
蕭寶鏡站在牀前。
月娘像是和鳳袍、金鐲子融爲了一體。
原來那個預言裡的金絲鳥籠,是這身象徵顧枕樑妻子身份的鳳袍呀。
她呢喃:“可是,這不值得呀。”
爲顧枕樑那種男人支付壽數,這不值得呀。
他明明都移情別戀了。
他把債務加諸在原配的頭上,用原配的壽數,換取和美貌妾室們的歡愉時光。
這種男人……
不值得呀!
“值不值得,要自己說了算。”蕭潛低聲,“便是世間最兩袖清風的官員,也無法絕對公正地審判人的愛恨對錯。人之一生歧路南北錯綜繁冗,旁觀者縱然能識得廬山真面,卻不知山中人究竟是苦是甜,畢竟,總有那麼些山中人,便是走了歧路,心亦是甜。”
他目光沉沉,像是在說月娘,又像是在說他自己。
子夜時分。
蕭潛在大殿里弄了一盆水,又推開如意花窗,讓月亮倒映在水面:“咱們該回去了。”
他轉身望向蕭寶鏡。
蕭寶鏡正試圖背起月娘,帶她一塊兒走。
蕭潛道:“她甘願如此,你又何必執着?”
“什麼情不情愛不愛的,”蕭寶鏡咬着牙,“哪有命要緊?月娘她才二十多歲,大好的青春年華,憑什麼要浪費在渣男身上?!你們都說她是自願的,可我卻覺得她是一時糊塗,我要拉她一把,我要帶她走!從前極樂廟裡,她明知我是個戲偶,卻還是給我倒熱水喝,就憑這份情,她不惜命我也要替她惜命!”
掛滿金手鐲的兩根手臂,在少女肩頸前沉甸甸地墜着。
如有千鈞重。
可她還是穩穩當當地揹着月娘,步履堅定而又勇敢。
蕭潛還想說什麼,卻終究不曾說出口,只化作一聲嘆息。
商病酒打盹兒剛醒,眯着狐狸眼靠坐在角落,誇獎道:“小公主幫助好姐妹,真是善良呀!”
蕭寶鏡總覺得這廝是在陰陽怪氣。
她不搭理他,揹着月娘跳進了水盆裡。
南唐還是中午。
這幾日天氣不大好,鉛灰色陰雲壓得很低,風雨欲來寒意凜冽,聞道學宮裡的草木都凝結上了一層冷霜。
蕭玉樓和盧雪螢在學宮預備了豐盛的午膳。
蕭寶鏡安頓好月娘,與衆人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因爲兩天沒睡太過睏倦,便先行睡覺去了。
盧雪螢獨自去見蕭潛。
屋檐下掛着榴紋青銅鈴。
蕭潛負手站在廊下,正眺望北方慘白黯淡的天際。
盧雪螢凝視他的背影:“還是沒能借到兵馬嗎?”
入冬的朔風,肆意捲起青年硃紅色的寬袖和袍裾,勾勒出如玉如琢的挺拔身形。
他沉默着,彷彿一塊肅穆卻又悲涼的石頭。
盧雪螢上前,從身後緩緩抱住他的腰身。
“夫君,四妹妹已經兵臨城下。咱們沒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