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皇后垂下眼簾。
她掩上窗,緩步走到妝鏡臺前:“當年你我都是繡坊宮女,這些年也一直情同姐妹,你知曉我曾經經歷了什麼……”
當年她去給太妃送新裁的宮裙,恰在御花園裡撞見了彼時尚還是太子的魏帝。
她撞到他身上,他卻並未責怪她,反而溫柔地扶起她,還問她有沒有撞疼。
她從未見過那般偉岸英俊、體貼入微的男人!
她對他一見鍾情,爲他陷入相思之苦,整宿整宿輾轉難眠。
可她自知身份低微,恐怕這輩子也沒法兒嫁給他。
她開始學宮裡那些年邁的嬤嬤們求神拜佛,法華殿的香火錢捐了不少,卻連他一面也見不到,更別提達成所願。
她開始心灰意冷。
夜裡獨自穿過宮巷,她正思索自己灰濛濛的愛情,突然看見宮巷盡頭出現了一座破廟。
破廟裡面供奉的是一尊道袍簪花的金身神像,生着一雙狐狸眼,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外面的夜色那樣黑,只這案臺上的香燭散發出幽微光芒,彷彿天地間只有這廟裡供奉的神像可以幫她。
鬼使神差的,她跪倒在香案前,恭聲道:“我想做太子的妻!爲此我願意付出所有,我甚至願意把我的第一個孩子送給您!”
邪神聽見了她的祈求。
第二天,東宮的宦官們找到了繡坊。
他們說太子對一個月前在御花園裡撞見的姑娘一見鍾情,要娶她做太子妃。
她欣喜若狂,成婚不久就懷上了身孕。
直到撫摸着隆起的孕肚,她纔想起和邪神做過的交易。
她開始害怕,害怕邪神真的奪走她的孩子。
她食不下咽寢不安穩,她再次求神拜佛,甚至屢屢出宮住進遠近聞名的佛寺。
數月之後,她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生下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嬰兒。
於是她以爲那夜遇見的邪神,只是她做過的一場夢。
她歡歡喜喜,全身心地投入母親的角色,可這份歡喜並沒有持續很久。
她很快發現,她的皇兒比別家小孩兒反應遲鈍,他總是呆呆盯着某處虛空,三歲了也不會說話,他拒絕與所有人溝通交流,只一個人安靜地躲在角落。
隨着年歲漸長,別的孩子都去國子監讀書了,可他依舊不肯出門,不是蘑菇似的揣着手蹲在屋子裡,就是坐在廊下,仰頭盯着太陽發呆。
他明明會自己吃飯穿衣,明明看起來健康又漂亮,可他就像是被人吸走了魂魄,癡癡傻傻,無所事事。
吳皇后整日以淚洗面,延請太醫和天下名醫診治,卻都查不出所以然。
她終於再次想起了那個夜裡遇見的邪神。
是邪神帶走了她的孩子。
她派人搜查邪神的下落,很快在城郊找到了相似的破廟,那時她才知道原來這座廟叫極樂廟,裡面供奉的神明曾是顧宋王朝的庇佑者,只是如今他早已淪爲人人喊打的邪神,天底下的廟宇幾乎都被人砸爛了。
可她不在乎。
她預備了豐盛的牛羊供品,親自來到這處破廟,求邪神歸還她的孩子。
爲此,她可以不要皇后之位。
她甚至可以不要她的夫君!
但是這一次,邪神沒有理會她的哀求。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宮裡,摟着她的皇兒哭了很久。
她第一次意識到,在這場交易裡,她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昔年的小姐妹勸她再生一個孩子。
反正她還年輕,她不應當被一個傻兒子困住一輩子。
吳皇后也是這般想的。
可是當她看見皇兒在春陽裡追逐蝴蝶時,她的心突然像是化作一縷溫柔的天光,心房裡涌出的感情柔軟到不可思議。
她想,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的錯。
是她爲了一己私慾獻祭了孩子,叫他變成了一個傻瓜。
她應當對此負起責任,而不是重新再生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
於是她飲了絕子藥,發誓盡此一生竭盡全力保護、疼愛她的皇兒,哪怕她的皇兒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癡兒!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去年年底。
她的皇兒像是突然靈魂歸竅,他聰明伶俐會說會笑,搖身而變成天底下最討人喜歡的孩子。
可是……
吳皇后歡喜之餘,心底又瀰漫開淺淺的疑慮。
如今的皇兒,真的是她的皇兒嗎?
吳皇后分不清。
寢殿裡燭火森然。
她看着銅鏡裡那張不再年輕的臉,輕聲道:“你若問我後不後悔,我自然是後悔的。”
後悔拿孩子交換姻緣。
對魏帝的愛慕,早在歲月裡消磨得一乾二淨,只餘下對皇兒的愧疚,在無數個日夜中如野草般滋長蔓延,折磨得她寢食難安痛不欲生。
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她卻拿她的骨肉做了交易!
吳皇后踉蹌着坐下,伸手遮住自己流淚的雙眼,聲音裡帶着哽咽:“我已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皇兒,可我仍想愛他,仍想補償他……”
“娘娘……”
宮女放下繡繃,憐憫地撫摸過她單薄的脊背。
…
儲秀宮。
自私噁心。
蕭寶鏡想着商病酒對人族的評價,坐起身捋了捋蓬鬆濃密的青絲。
她曾經在人族中生活過十八年,她並不覺得所有人都是自私噁心的。
她道:“如果人人都自私噁心,想必他們都會很願意和你做交易,你也早已賺的盆滿鉢滿吃得飽飽,又怎麼會爲缺少靈力而發愁呢?恐怕人族之中,也有不少人像蕭大哥一樣,寧死也不肯和你做交易吧?所以你從妖鬼長城出來,才拖延到今日也沒能吞噬太陽!”
少女小嘴叭叭,脆生生地分析了商病酒的現狀。
商病酒坐起身,垂眸看着她鮮紅如花瓣的嘴脣:“只要我想,天底下沒有人不想與我做交易。”
蕭寶鏡揚了揚眉梢:“不信!”
話音剛落,她就被尾巴纏繞住,隨着商病酒一起消失在牀帳裡。
宮巷深深。
一名宮妃帶着心腹宮女,正提燈夜行。
宮女忽然指着前面道:“娘娘您快瞧,那裡好似有間破廟!”
宮巷盡頭突兀地多出了一座破廟,廟裡燈燭通明,矗立着一座破敗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