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所謂的忠臣都重清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的約束,這樣的規則,早就深深地刻印到骨子裡去了。所以蒙冤時,不是沒有怨,只是不能不接受。”風勁節輕聲嘆息“這些你們身爲兵卒,可能無法感受,也無法明白。很多事,你們可以選擇奮起反抗,選擇一逃了之,但位越高,權越重,卻越不能如此。天下清評,史筆如鐵,也都是無情而冷酷的。人們可以接受一個忠臣受冤而死,然後不斷爲他抱不平,爭取替他平反,卻往往不會接受在被冤枉時的反抗。一旦你抗旨,那你的忠誠則不夠純粹,天下的儒生和士大夫都會非議於你,千秋史筆之下,忠與奸,是與非,更難分說明白。”
說到這裡風勁節極苦澀地嘆口氣,做過了那麼多事,付出過那麼多心血,無論如何,他不希望天下人眼中,盧東籬也變成一個說不清是非忠奸的疑團,千年之後,那些皓首窮經的腐儒還會舉兵抗旨,到底是爲大義還是爲私心這樣的理由去爭論盧東籬到底是好還是壞。
不過,他當然知道,這樣的理由是說不服這些低層士兵們的。
“但是,所謂顧全清名,不得不忍辱而死,只是極小的一個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爲了大局,不能相抗,無法相抗。因爲一旦抵抗,引發的就是席捲全國的混亂,而往往在那個時刻,瀕於潰毀的國家,已經經不起任何變亂了。”風勁節輕輕問“你們誰能告訴我,如果盧帥執意抗旨,不允許他們殺我,後果會是什麼?”
小刀憤憤道:“最多那幫人來強的,我們怕他不成。”
“是啊,怕他不成……”衆人一起鬨然大喊。
風勁節輕輕搖頭:“如果來的只是平常一隊傳旨使者,盧帥還可以拼了天大的干係,來保我護我,可這一次來的是一整支軍隊,如果盧帥抗旨,我們就會同自己的軍隊打起來。”
“怕什麼,我們定遠軍百戰百勝,管叫他們來一個滅一個。”
小刀氣呼呼地大聲喊,風勁節臉色冷然,厲喝道:“二萬五千人,皆是我大趙子民,大趙兒郎,你身爲趙人,要拿刀去砍自己的國人嗎?”
這一聲喝,不但把小刀嚇得一哆嗦,也把所有人的囂喧叫嚷給嚇得全吞回肚裡去了。
“我們定遠關有三萬人,是舉國最強之精銳,蒙將軍帶來了二萬五千人,應該是趙國國內,僅有的善戰之軍。如果火拼起來,二萬五千人就算全殲,我們定遠關,也至少要損失一半人手。以後,海盜攻襲沿海,燒殺搶掠,又什麼人能去抵抗壓制,以後,國內再有流寇頑匪,多行不義,又還有什麼人能夠剿滅平息。更何況還有陳國人。陳國的八萬大軍,莫名其妙撤退,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殺回馬槍,如果你們是盧帥,你們敢在這個時候揹着抗旨的罪名,同自己人的軍隊火拼,讓無數趙人的鮮血染紅定遠關,讓幾萬名大好男兒,不能爲國死戰,卻要因爲自家內鬨,而白白喪了性命,並讓護衛國家的邊城,就此形同無物地對那敵國開放嗎?”
他初時尚神色淡淡,徐徐道來,但漸漸語氣冷肅,說至後來,聲色俱厲,而三千鐵騎皆被訓得黯然低頭,無一人能答一聲,接一句。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着天地,過了很久,很久,小刀的聲音才略帶顫抖地響起來:“爲什麼,爲什麼,別人可以不顧一切,殺害忠良,爲什麼,盧帥和將軍你卻要什麼都思慮周全,什麼都照顧到,什麼人都想到。爲什麼我們不可以自私一些,爲什麼我們……”
他的聲音因爲情緒激動,卻又被迫壓抑而顯得極爲混亂,只是那幾乎是哽咽的語調讓風勁節心中也不免一軟。遲疑了一下,他翻身下馬,以前所未有的柔和神色,輕輕擁抱了一下自己這個忠誠的親衛,然後再撫着他的肩頭,柔聲道:“因爲我們是趙人,所以這個國家再不好,我們仍然要守護它到最後,更何況,盧帥的選擇,也是爲了保全你們所有人。”
小刀低低道:“我們不怕死。”
他的聲音已是極低,可身邊的人卻還是聽得清,立時應道:“我們不怕死。”
接着四周都有人大聲叫:“爲了將軍,我們什麼都不怕。”
風勁節微笑,伸手虛虛一按,示意衆人安靜:“可是我和盧帥都怕,怕你們被我們連累,怕大家死得不值。更何況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親人怎麼辦,你們的宗族怎麼辦?在戰場上殺敵,奮勇爭先,就算身死,也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可若是抗旨舉兵作亂,到死都是個叛國賊,沒有榮耀,只有罵名,你們的家人不但得不到撫卹,甚至有可能在你們舉兵的消息傳回京城之後,立刻就被逮捕治罪。我與盧帥怎麼能爲了一己之私,讓這種事情發生。”
所有的憤怒呼叫,即時冰消雪融,即使是剛纔最激動的士兵,這時,也只能沉重地低下了頭。
他們都肯爲自己的將軍而死戰到底,但誰無父母,誰無妻兒,那至親之人還在家鄉遙盼親人的歸來,怎忍叫他們盼來的是牢獄之災,刀兵之劫。
風勁節望着所有人漸漸沉重悲涼的眼神,心頭暗自一嘆。除非是朝廷已經完全軟弱無力的亂世,否則君權對國家軍政的掌控依然是無比強大的。
要想讓一支部隊完全如臂使指,形同自己的私兵,除非軍隊成員都出自己自己的管豁區,家人都在自己勢力範圍內,而且,最好還要有可以獨立供應的軍隊補給,這樣才能不受牽制。
否則的話,手中空有萬千精兵,也依舊無法對抗至高的旨意。
眼前這三千鐵騎是與他最親近的士兵,衝動之下,不曾多想,也肯替他去抗旨,但只要把可能引發的後果提醒他們三思,他們也一樣會爲難,會痛苦。更何況,定遠關三萬人,並不全是他麾下的隊伍。要讓這三萬人去以命迎敵不難,要讓這三萬人爲他而死,也不是不行,但要讓這三萬人,爲他去抗旨,去背上判國的罪名,去成爲讓國家動盪的根由,去讓自己的親人全部變成罪犯囚徒,自己的家業全部被官府抄沒,只怕他們也未必全都願意。
古來雖也有將軍作亂之事,但要麼是手中的軍隊可以完全不受其他勢力影響地自由掌控,要麼就是想辦法讓頭腦簡單而性情衝動的士兵們在完全不瞭解狀況的情況下,跟着他一起作亂,等事後回想清楚,也已經無力回頭了。
想來那些歷歷史書上屈死的英雄們,其實也不是完全愚忠,也會有許多不甘和無奈吧。
不是不能一搏,只是這一搏累人太多,代價太大了。
一支軍隊,沒有糧草補給,沒有軍餉供應,沒有戰馬補充,沒有武器鑄送,是明知無益,奮起一戰,令死傷無數,九族皆誅,還是僅以一人之性命,保全宗族家人之安,保全整支軍隊呢?
任何一個正直無私的人,都只能做後一個選擇吧。
而今日風勁節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把事情一一分析明白,只是爲了杜絕所有人有可能對盧東籬產生的怨恨之心,甚至有些殘忍地讓他們不得不想清楚一切,不得不面對就算是他們自己,也不是全都能爲風勁節而義無反顧去抗旨的真相,讓他們內心先就產生愧悔之情。有了這份慚愧,這份內疚,將來那契機來臨時,相信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按照自己期望的那樣進行吧。
風勁節暗中忖思着,悄悄爲自己過於深沉的算計,和過於陰暗的心理嘆了口氣。卻又立刻朗聲一笑:“我原本也不想說這些讓你們難過,可我要你們記住今天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將來,旁人也就罷了,我定遠關的兄弟,若是有一個人,敢責難盧帥半句,你們就替我狠狠的揍他一頓,把人教訓完了,再把我說過的話重複給他聽,問問他,如果他是盧帥,可不可以爲了救我一人,不顧一切,流盡幾萬人的鮮血,毀掉幾萬人的性命,讓定遠關所有的兄弟,成爲棄家背國連累親朋之人,讓陳國可以乘機進襲我們的國土,殺戮我們的百姓?”
腦海中適時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勁節,你自己看得這麼清,已經夠悲哀了,爲什麼還一定要讓別人也看得這麼清楚明白,爲什麼,一定要把這麼多忠心耿耿的手下,逼得不得不承認現實,不得不做出放棄你的選擇呢?被所有人放棄,在一切的抉擇中,都只能做不夠重要的那一方,這讓你高興嗎?”
風勁節在心頭有些刻意冷酷而猙獰地笑“因爲我等不及想回來了,等不及找你算帳了,你騷擾我的每一次,我這裡都給你記得清清楚楚呢。你就等着我吧。”
腦海深處一片安靜,張敏欣再也沒有回話。
小樓深處,張敏欣靜靜得看着屏幕裡的景象。
那個眼看就要面對死亡的將軍,微笑着安撫所有因爲徹悟現實之沉重,而顯得無比悲哀的士兵們。
他的笑容依舊溫暖,他的眼神依舊明淨,他的神情依舊灑脫,然而……
即使是張敏欣也忽然感到一陣陣悲涼。
勁節,被盧東籬放棄,被你身邊的士兵放棄,一次又一次,被每一個人所放棄。勁節,即使這是你心之所願,即使這是你用現實真相所逼出來的結果,即使生命於你如浮雲,即使……
你會痛嗎……
勁節……
一次一次被放棄,被盧東籬放棄,被所有人放棄,一次又一次……
“將軍,你快逃吧。”王大寶雙腿一屈,跪了下來,不知是因爲焦急,還是因爲慚愧,一瞬間,他甚至不敢擡眼去正視風勁節。
在被風勁節提醒之後,他才發現,原來連他,也不可能全無顧忌地爲風勁節奮而抗旨。
他家中尚有老母親,還盼着兒子爲國立功,帶着功名,帶着榮耀回家團聚呢。他可以在戰場上,拿胸膛替他的風將軍擋箭,卻不能爲了風將軍去讓他的白髮老母揹着判國的罪名,在唾罵聲中,下獄受死。
誰無親人,誰無父母,誰無牽掛,此時此刻,誰又還能再沒有絲毫顧忌地大喊着抗旨,大喊着反了,誰又還能責備盧東籬半句呢。
他唯一可以期望的只是風勁節逃走罷了。
被風勁節一席話說得只能怔怔發呆的小刀也倏然驚醒,大聲道:“是啊,將軍,你快逃吧。以你的本領,只要逃走了,誰也捉不到你。我們也就不必去和自己人的軍隊自相殘殺了。”
他也屈膝拜倒,眼中幾乎淚落:“將軍,你一定要逃啊。”
一衆軍士紛紛拜倒於地,異口同聲地道:“將軍,逃吧。”
風勁節只是微笑,這一刻,連他的眼眸之中,都滿是笑意,只是那笑,卻深遂得幾不見底:“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