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安無忌的心情,容謙不是不能瞭解,只是比較無奈。讓安無忌看着自己這個曾經被他高山仰止的人,笨拙到極點地一次次練習着試圖去做那些對於正常人來說極其簡單的動作,還總是一次次失敗,這的確是件很考驗對方心理承受能力的事情。
他過於急切地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身體在外表上儘快好轉到類似於正常,因此,他不得不支撐着殘破的身體,從早到晚一刻不休地重複那些單調的練習。
有時候他也自己在心裡和自己開玩笑,他現在就是一頭毛驢外加一頭豬,不停地轉圈外加不停地吃。每天睜眼起牀,他就開始在院子裡轉悠着“散步”,一散往往就散到天黑。每次筋骨痠痛到實在忍受不了了,他纔會靠牆坐下來,用同樣隱隱作痛的手臂手指,輕輕捶打捏揉自己罷工的腿腳。
容謙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他現在是在復健。殘疾者復健肢體的過程,從來都是極折磨人的,甚至在親人至友看來是十分殘酷難堪的。更何況,他現在還將正常的復健運動量加大了幾倍。
而且,他練習的,還不僅僅是讓自己能走。他要走得挺拔,平穩,自然。雖然他那千瘡百孔的身軀,總是想佝僂起來才舒服些,他還是時時刻刻注意提醒自己擡頭挺胸,努力讓自己的身體去習慣適應那種腰痠背痛的感覺,不要露出僵硬來。
爲了達成目標,付出加倍的辛勞和努力,經歷必需的挫折和傷害,這對容謙來說並不容易。這種復健強度,若不是他心理素質好,精神力也超人,只怕也會因爲喪失信心堅持不下去。他可以無視艱難痛苦,但卻已經無法在鍛鍊的時候,將自己的疲倦和苦痛遮掩。時間緊迫,他也不可能迴避這些關心他的人,不在他們面前練習。
青姑以前在村子裡也算是習慣他爲了行動自由而做的努力練習了,可是這幾個月,在旁邊看着看着,就會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對於旁觀的人來說,眼睜睜看着他揮汗如雨,喘息掙扎,卻只能呆立一旁,一點忙也幫不上,實在也是很難!
安無忌的閱歷心性,都不是純樸的青姑所能相比。然而,看着那個當年如同神一般不可撼動的人,一次次跌倒,再慢慢用顫抖的左手,支撐着自己站起來,安無忌不能不承認,原來那樣強大的人,也會如此軟弱無助。
可是正是這樣的軟弱無助,才讓他知道了,那個人,也許比自己以前所認識到的更加強大。
那個一頭栽倒,卻可以慢慢站起來,隨便給自己拍拍灰塵,毫無芥蒂擡眼微笑的人。那個渾然不覺自身狼狽,一次次做着單調無聊的簡單動作,絲毫沒有屈辱不堪的人……
那種從容與笑意,讓安無忌面對着他,連憐惜和憤怒都不敢升起來,只惟恐那樣的情緒和心態會侮辱了他。所以,看不下去,也得看!
只是,到底只是,到底意難平,氣難順,心難安!
安無忌的不忿讓容謙很想提醒他下,他的這些努力難看是難看了點,但是效果確實是很好啊!
他沒有胡來。爲了正確地復健,他拜託張敏欣幫他接通了風勁節,每個月和風勁節最少有溝通上大半個小時,不斷地將自己的狀況告訴風勁節,請風勁節根據他的實際狀況來幫他隨時調整制定當前最好的復健方法以及最佳的進補方式。
以前他雖然可以勉強放棄柺杖走路,但走得時間稍長一點,身體就吃不消。而這幾個月堅持下來,到現在,他已經可以完全拋開柺杖了。基本上,只要不是太長的路,不要跑步或者疾行,只慢吞吞地走,那麼短時間內,他的行走姿勢看上去已經與普通人差不多。
而那些相對比較費力,比較考驗平衡的動作,比如說彎腰,蹲身,他現在也可以接近正常地做出來,而沒有明顯的氣喘或者眩暈到難以起身的問題了。當然,太重的東西他還是不能拎。
基本上,只有不做太激烈的動作,他已經可以堅持住將近一個時辰類似普通人的狀態。普通的生活需要,他也已經可以用一隻左手,十分熟練自如地辦好。穿衣脫衣,拿東西,這些事,如今對他來說都是簡單輕鬆不在話下的。
現在有錢了,很多家務也不一定非他來做了。平時他便用左手寫寫文,畫幅畫,也已經鍛鍊到可以一揮而就,甚至還有空可以整治出那五花八門的一桌子鬍子。
偶爾興之所至,他也還是會下廚,自己洗洗切切生火煎炸煮,單手也能做出一頓讓人垂涎的飯來。菜色未必特別豐富,可那味道是十分可口的。只是,很可憐的,他自己興致高昂地做飯出來,卻只能給別人吃,自己吃不到嘴。因爲他在努力進補中。胃袋就那麼大,消化就只能那麼快,現在只要不是能讓他調養理氣,幫助發胖的食物,他就不能空出胃去吃了。
幾個月填鴨似地填下來,他那因爲傷病而異常消瘦的身體終於漸漸長出了肉,臉上也慢慢有了些血色。雖然現在手伸出來,還是看得出很是瘦弱,但如果照這種速度發展下去,打造出一個滿面紅光的健康寶寶,應該是指日可待了吧?
看吧看吧,一切都在好轉……
容謙這裡覺得一切都好,安無忌卻有些怒從中來:“容先生,你真的覺得一切都好嗎?不錯,表面上你的身體是在很快地復原,可是,萬事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你那樣拼命地訓練,外面看上去身子是正常了,可是內裡呢?有無更傷了根本?”
容謙張了張嘴,沒想好該如何反駁。而安無忌也不容他插言,氣鼓鼓地繼續說了下去:“你看你現在每天吃的都是些什麼?肝膏枸杞羹,補血。冰糖銀耳蓮子桂圓,補氣。清湯雞茸魚茸丸子,補肉。水煮蘿蔔,排毒。山羊白奶酪,驅寒。還有那不加鹽的肥膘肉泥是幹什麼用的?給你長膘?!”
容謙聽得一陣反胃。這些東西他現在不要說吃,想想就覺得要吐了。但是有什麼辦法?他脾胃虛弱,不是蒸煮到爛熟的,斬成泥了的糊糊東西,身體並不能吸收。
“你上一次沾辛辣酸鹹的東西是什麼時候了?吃喝玩樂,吃喝玩樂,人生四大享受第一就是吃。可你現在吃東西只是爲了讓自己長胖,天天補品燉補品,一兩個時辰就吃一次這些淡而無味的東西,明明想吐想得要命,還咬着牙往下吞,你你……進補養身固然是重要,但是有重要到這個地步嗎?”
安無忌忍了再忍,忍無可忍,終於衝口說出最後一句:“你以爲你是孕婦養胎啊!”
容謙被他說得一陣惡寒。果然寧被人怕,莫被人欺。他開始反思,自己待人是不是太和善了?最近這陣子是不是也實在淪落得過分了?所以這小子也就跟着太不見外了?
於是他瞪安無忌。就算他天天進補進到噁心反胃,瞧見什麼都想吐,嘴裡整天淡出鳥來,只覺得吃東西已經是比復健都還要痛苦的事情,人生毫無樂趣,這也是他自己的事啊。他高興,他樂意,你小子幹什麼指手劃腳着急上火?
安無忌毫無歉意,對着瞪眼看他:“我所知道的容相是拿得起放得下,素來不爲外物縈懷的,容先生。現在你行事如此着相,如此牽強,你這樣,到底是爲着誰?”
容謙鬱悶了。這小子,心裡既然有了答案,爲什麼還非要逼問。還能爲着誰,他的理由,不是很簡單嗎?
照這種跡象發展下去,他必然要與燕凜重會。但是,他何苦非要讓燕凜看到一個一陣風就吹得走的容謙呢。
他不介意在那個他一手造就的少年面前展示他的軟弱和無力,但如果這軟弱和無力是由那個孩子自己造成的,那就大可不必再去刺激他了。
那個少年,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該吃的苦反正他自己也吃夠了,又何必再讓那個孩子去痛苦自責。
如果那小子受刺激過度,又哭又喊又悔又愧又淚流滿面,別人受得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啊。他……這不也是爲着自己的耳朵和神經着想嗎?
他現在也不指望自己能做回絕世高手,但至少不能比普通人更差吧。他至少應該可以穩穩當當站在那個少年面前,對他微笑。至少,在那個孩子瘋狂打量他的時候,他不會看到一個過於消瘦憔悴沒有血色的容謙。至少,在彼此心情愉快時,他們可以並肩在陽光下散一會兒步,看一看彼此都曾付出許多努力的大好河山。至少……如果需要較長時間的交談,他的精神和體力不至於有明顯的不支……
他只是希望,在那個孩子的面前,他的表現,可以好一些,再好一些,僅此而已。看看,這只是多麼簡單的願望,有什麼值得別人跳腳。
很明顯,對於容謙的心思安無忌不是不能猜到,只是完全不能理解,不願接受:“容相,你就這樣想要見他。”
容謙微微一笑,心思忽然有些悠遠起來:“我……我不放心。”
這一聲,帶點嘆息,脣邊卻又悠然有些笑意。他臉上的線條,似乎都柔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