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城,距離柳宗不過半日時間。
因爲藥典的舉行,也連帶着這座並不算髮達的小城鎮繁華熱鬧了起來。斑駁的城門之下,守城的官兵們頤指氣使地檢查指揮着一個個武者,望着這猶如無邊長龍一樣的隊伍,滿面的與有榮焉之色。
“那邊兒怎麼了?怎麼停了。”
“下一個,下一個!”
“喂,快點!”
城兵吆二喝三地指着這些武者們,卻不知遠方發生了什麼事,衆人齊齊將道路讓了出來,分散到了兩邊去。城兵們還來不及看到底來了什麼大人物,轉眼已見一道青色身影騰空而起,越過城牆凌空躍進了城鎮內。這下子還得了?簡直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什麼人!下來!”城兵舉起長矛。
“放肆!”
話音還沒落,又是一道紅色身影,緊接着黑色,一道道的人影無視了他們眨眼掠過高高的城牆沒入了城內的人流之中……
官兵舉着長矛面面相覷:“追!”
遠遠的,那幾道人影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梭着,竟是出奇的快!官兵扒拉開前方身邊的武者緊緊咬着他們的影子,越是追,越是憋了一股子氣,不斷叫喊着“站住!”“停下!”這一舉動直接引起了藥城的騷亂,不少人趔趔趄趄地推撞着,眼見着貌似有樂子瞧,紛紛跟了上去。
“嘿,前面是什麼人?”一人一邊跑一邊問。
“我怎麼知道,大家都在追,肯定有大事兒!”一人扭頭回。
“別讓他們跑了!快追啊,前面的可咬緊咯!”一人緊張兮兮地喊。
於是直到喬青無意中一回頭,差點沒讓後面的人山人海給嚇尿了。好傢伙,全藥城的人都瘋了,轟隆轟隆的跑步聲中,潮汐一樣一波一波壓了過來,一個個盯着他們興奮的不得了,跟惡狗見了肉包子似的。
“我靠,難道是被老子的美貌給吸引來的。”喬青自戀摸下巴,身邊衆人齊齊回她一個大大的白眼:“塵公子停下了!”
喬青立即頓住步子,嬉笑的臉色嚴肅了下來。她望着前方一間三層小樓下怔怔站住雙手猶自顫抖的忘塵,大概明白了什麼,眼神也驟然冷戾!這三層小樓外觀極爲旖旎,紗絹,綢緞,珠簾,再配上那雕花匾額上“男香閣”三個大字,是什麼地方已經呼之欲出。
——小倌兒館。
這幾年喬青也知道了忘塵的過去。
當年他回去柳宗練回了一身玄氣之後,唯一忘不掉的就是那記憶之初的骯髒之地。他曾回去過那裡,可惜那小倌兒館已經易了主。似乎在他逃出生天的一刻,裡面的所有人都不翼而飛。而之後,他從未停止過尋找,可即便有柳宗老祖的幫忙,都再也沒有半點那小倌兒館的消息。事過境遷,已經十五年……
而現在,連六大宗門都查不到的小倌兒館,終於在這不起眼的藥城,柳宗藥典即將舉行的腳下,再一次出現了?
喬青冷冷地笑了起來。
忘塵的神色漸漸沉定下來,不復方纔那乍然偶遇時候的激動。他站在男香閣下,整個人散發着極度的孤冷和無助。忽然肩頭一暖,忘塵僵硬地扭動脖子,對上的,便是喬青暖融如春的目光。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扯動,帶出嘶啞的聲音:“我……有點怕。”
有點怕……
有點怕……
這三個字落到喬青耳中,帶起她心頭一陣陣的抽疼。這冷漠的猶如雪山磐石一樣的男人,竟會有一天說出“怕”這個字眼。可想而知,當年那一切化爲的寥寥幾句回憶,又包含了他多少噩夢般的回憶!喬青拍着他肩頭,靠上去抱着他,雙臂下的冷硬身軀正僵直輕顫着。她懶洋洋一勾脣,邪氣,冷戾,帶起一股子無邊的狠勁兒:“該怕的是他們!”
話落,勾着忘塵大步走了進去。
後面鳳無絕嘆息一聲,和囚狼等人跟了上去。
閣門珠簾響動,香風迎面撲來,一種淫靡的氣氛縈繞在四周。
喬青環視大堂,並非什麼雅緻之地,三教九流無一不有。紗簾遮住了外面的青天白日,讓堂內陷入了一種旖旎的幽暗。塗脂抹粉的小倌兒靠在一個個恩客的懷裡香甜膩笑着,甚至有不少男人直接在大堂裡行起了苟且之事——鬨笑聲,敬酒聲,嬉鬧聲,欲拒還迎的低啞嗓音,飢渴不已的粗重喘息……各種聲音匯聚在一起哇哇炸耳。
她明顯感覺到忘塵的僵直。
“呦,客官!”
隨着一聲大驚小怪的男音傳過來,乾巴瘦小的中年人猥瑣地跑了上來:“客官裡面請,可是第一次來?喜歡什麼樣的公子,咱們這裡啊,是各種類型應有盡有。”
這人一走上來,忘塵便是渾身一顫,死死盯着他滿目的冰冷。
中年人奇怪地看他一眼,戴着面具並不認識:“客官?”
“真的什麼樣的都有?”喬青懶洋洋地接過了話,將他對忘塵的注意力給拉過來。
“那可不是麼,只要客官說的出的,咱們這男香閣裡都有!俊俏的,漂亮的,含蓄的,強壯的……”他曖昧地笑笑,別有深意:“那功夫啊,包客官們欲仙欲死,絕對滿意!”
“不。”
“不?不要?”中年人眸子一閃,笑容僵了僵:“客官可是來拿咱們逗悶子的?”
“爺口味重,這些滿足不了。”喬青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成功換來後面鳳無絕的一聲低低咳嗽。
“那……”
“爺是跟着剛纔進門的那幾個來的。”
喬青只說到這裡,便頓了下來,以一種“你懂的”的目光睇着他。這中年人回想着剛纔進門的人,嘴角頓時抽搐了起來,那是這男香閣裡的龜奴,三十好幾的人了,又幹又瘦又黑又小,跟沒進化似的。送給他都不要!他無語地掃了一眼這一行人,斟酌着讚道:“客官的口味……果然……果然很重!”
“行不行給句話。”
“行!客官樓上請,公子馬上就到!”
中年人引着喬青幾人朝樓上走去,一轉過頭,臉上的笑容即刻消失了個無影無蹤,眸色飛快變幻着。他身爲知玄,剛纔放出感知卻探不到這人的境界,就連那兩個丫頭和侍衛模樣的人,都有讓他心驚的實力!而那個面具人的目光,更是讓他感覺危險!這中年人知道,碰上硬茬子了,他心中各種思緒轉的飛快。
卻聽喬青又是一頓:“對了,爺行那事兒的時候,就喜歡安靜。”
咻——
後方一陣破風聲逼來!
他條件反射霍然扭頭,反應之快一掌就要擊出!卻又在看清了襲來的東西一刻,生生頓住在半空。喬青懶洋洋地遞給他一疊銀票,千兩大額,素白的手穿過他頓在半空的手掌,停在了他的眼前:“別緊張。”
他笑的難看:“客官真會開玩笑,這麼大數量的銀子,包下這一整間館子都夠了。”
“爺從不開玩笑,今兒這場子就是要包下了,不相干人等都退了吧……”
“客官,這可不太好……”他環視樓梯下的一衆人,訕笑道。
“這樣可好?”喬青又掏出了一疊銀票,嘩啦啦在手裡搖動着。
每一張都是千兩,這一厚摞足足有幾萬兩之多。後面無紫非杏看的直肉疼,心中大呼“敗家子兒”,某人財大氣粗一擲千金,天知道她也肉疼的可以。搖晃着銀票朝鳳無絕眨眼——大爺,求包養,會暖牀。
太子爺虎軀一震。
望着對面的喬青,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大白滿地打滾兒的模樣……
那中年卻是沉浸在這銀票中臉色難看,若是這個時候,他還看不出這些人有其他目的的話,也就白混了這麼多年了。一旦這些客人都走了,只剩下了男香樓裡的人,到時候這羣人想幹什麼,還有誰能阻止?他定定望着銀票,餘光偷偷朝着上方三層飄。
這舉動落在喬青的眼裡,讓她跟着往上瞥了眼,似笑非笑道:“怎麼,有錢都不賺?你這男香樓倒是有骨氣啊。”
“賺!賺!”他一咬牙,硬着頭皮接了過來,呸呸兩口唾吐到了手指上,一張張數着臉上笑開了花:“好咧,多謝客官,多謝客官!”只是那眼中一抹異色,並未逃過衆人的視線。過了這麼長時間,忘塵明顯比剛剛進門有所好轉。喬青扭頭看他,輕聲問:“這人也是?”
半晌,忘塵才閉上眼睛點點頭。
是,不只他,整個男香樓裡十六七他都有印象。
喬青和鳳無絕對視一眼,心裡已經有了數。見那中年人蹬蹬兩步先跑上了樓,在二樓上一間一間地敲開房門,喬青等人跟着走上去,聽他站在中空的走廊內朝着四面八方賠笑吆喝着。
“各位客官,對不住了啊!小店今日被人包了,客官今天的一切消費算咱們的,就當是個補償。客官要是下次來,咱們小店給打個八折,對不住,對不住……”
頓時——
整個男香閣都沸騰了!
“靠,正辦到一半兒了你叫停?”
“就是,什麼人這麼缺德,老子還沒樂呵呢!”
“有幾個臭銀子了不起啊,老子不走,讓他下來跟咱們說!”
下方大堂裡一片喳喳抗議聲,上方房門打開,或衣衫不整或酒氣熏人的男人們晃晃悠悠地走出來,盡都一臉慾求不滿的怒意。
尤其是其中一個年輕人,竟然赤條條地就滾出來了。真是滾,腳步虛浮,眼袋青黃,渾身都透着一種腎虧的氣質。他喝的一身酒氣趔趔趄趄地一歪,整個人滾到了地上:“誰,誰包了,本公子你也敢趕?我看你這男香閣是不想混了!把那個王八蛋給我叫出來,本公子讓他知道知道,什麼叫不能得罪的人!”
“這……”
“這什麼這!”這青年爬起來,大着舌頭要揪中年人的領子。
中年人眸色一閃,被這青年揪住搖搖晃晃地朝着喬青的方向退去。此刻,喬青正站在二樓的窗邊,這男香樓裡的味道實在頂的人犯惡心。眼見着中年人的動作,她眼中一寒,聽那人慌亂大叫着:“客官,不關我的事兒啊,客官饒了小人吧,都是包了場子的公子啊……”
赤條條的青年迷迷糊糊地看向喬青。
很明顯,喬青不是他的菜,再轉向鳳無絕,這青年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藉着酒意猛的撲了上來。鳳無絕正要動手在看見了喬青眯起眼睛的一刻,生生頓住。唔,難得也有被吃醋的時候啊……
眼見着他不動,那青年光溜溜地就要碰上。喬青頓時炸了毛,媽的,老子的男人也敢動!
嘩啦一聲接連不斷的脆響,窗子碎裂開,青年被踹出窗外,一頭撲向了藥城大街。
於是——
追趕着喬青他們一路追到了男香閣下的武者們,眼睜睜看着一道人影風箏一樣砸了下來。
轟——
好死不死地砸到了那進了城的顧家車隊的車頂!
可憐的顧家車隊,又是一陣稀里嘩啦人仰馬翻。
更可憐的是那扭了腰的顧尚大師,正在車廂裡滿目陰冷地盤算着報復,頭頂一聲巨響,上方車頂嘩啦啦震碎下無數木片,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當空砸落的青年給壓到了身上。酒氣和惡臭鋪面而來,白花花的身子斜着墜落的重量全數壓在他傷了的腰上,顧尚大師只來得及喊出一句:“不……”便聽嘎嘣一聲,腰間盤突出了。
“啊……”撕心裂肺的慘叫,從馬車內透出。
“這聲音……”
“是顧尚,顧尚大師啊!”
木樁子一樣杵着的圍觀羣衆終於回過了神來。剛纔他們趕來的一刻才發現是被忽悠了。哪有什麼大事兒,人去小倌兒館尋歡作樂而已。不由心中齊齊大罵,靠!搞個兔子也這麼興師動衆。正失望着齊齊散去,卻突發了這麼一場當空墜落的事件,再一看受害人是顧家,又紛紛停住了步子留下看起了熱鬧。
好傢伙,接二連三地碰上這種事兒,今天顧家出門沒看黃曆啊。
“嘿,不知道誰這麼倒黴,顧大師剛纔可憋着一肚子火呢。”
“可不是,這回算是踢到鐵板咯!”
一衆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紛紛擡頭看向那破碎的窗子,一看到樓上露出的人影時,頓時一個個眼眶突出,瞪大了眼珠子!
“是……是她?!”
“我靠我靠,她也太敢了吧,已經招惹了顧家兩次了!”
“這人是不是故意的啊,看準了目標才幹的吧,這新仇加舊恨,樂子可大了啊!”
可不是樂子大了麼?
顧家之人或者玄氣並不算高,可一個擁有玄火的四品煉藥師的身份絕對能引起大陸上所有人的爭奪和敬仰!想想看吧,連柳宗的宗主柳天華也只是五品煉藥師。巴結不上柳宗的人便將目標全數轉移向了顧家。這麼多年來,不少高手和大宗門都和顧家有來往交易,多少從顧家得到丹藥的人全部欠下了他們的人情。
甚至可以說,顧家沒什麼可怕,可顧尚這個煉藥大師,絕對是一個不可招惹之人!
毫不誇張的,只要他一句話,那些上趕着等着巴結的,那些早已經欠了他人情等着回報的,那些數不盡的高手,數不盡的家族宗門,都會被調動起來。一個人或者不可怕,可蟻多還咬死象呢!
而現在,竟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還一動就是兩次!
城內的兵衛急的團團轉,眼見着由於顧尚的名字,已經將藥城所有的武者全部吸引了來。亂嗡嗡地圍聚在附近,知道內情的滿臉好奇和期待,不知道內情的紛紛小心翼翼地詢問着。
甚至有人認出了那青年的身份:“那是萬象島的人!”
好麼,沒有最亂,只有更亂。
一方是萬人敬仰的顧尚大師,一方萬象島的弟子,還有一方罪魁禍首貌似也是六大宗門中人。兵衛急的恨不能衝上去掐死喬青,那不長眼的,招惹什麼人不好,簡直是不知死活!事情大條到了完全不可收拾的局面。
兵衛慌亂地衝出人羣,朝着柳宗趕去求救。
一片議論紛紛中,何止是下面的人驚訝,連喬青都沒想到,竟然就這麼巧!那顧家的車隊正好行到了這裡,還被那掉下去的哥們給砸上了。驚馬揚着四蹄,其他顧家人全都扯着馬繮自顧不迭。而圍觀的人眼見着這個情況,也沒有敢上去幫忙的。這很好理解,法不責衆。一羣人看個熱鬧沒什麼,若是衝上去幫忙反倒被顧尚給記住了臉,那可不划算了。
看見了煉藥大師最丟臉的一幕,誰知道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殺人滅口。
於是乎,所有人都眼睜睜看着正中一輛馬車報廢成一堆木屑,而木屑的正中央,顧尚那老東西哼哼叫着被壓在青年的身下,他勉強動了兩下,換來一陣呲牙咧嘴的腰痛。
喬青摸摸鼻子,心說老子真心不是故意的。
可顧尚明顯不這麼想,他猩紅猩紅的眸子裡盛滿了陰毒和惱恨,死死瞪着喬青恨不能把這找死的罪魁禍首千刀萬剮!而那青年呢,酒勁兒還沒醒過來,赤條條地趴在這老傢伙的脖子上磨磨蹭蹭的。顧尚一動,他似乎回了點兒神智,享受陶醉地哼唧一聲:“美人兒,侍候好了本公子,有賞。”
吧唧——
照着顧尚大師的脖子,就是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