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好了過來。太陽真的很溫暖,我躺在陽光下心想,自己沒有騙自己。
冬去春來,上元之後,還在正月裡,元文儼那廝,應該稱憶王,與趙家小姐的婚事,鬧得京城幾乎人人皆知,一個是雖然沒什麼背景然而頗受皇上重視的大皇子,一位是權臣的愛女。好熱鬧的排場。易初蓮衣居然有幸去獻舞。我讓萬娘帶了最好的一班子過去了,囑咐千萬要小心,不要闖任何亂子,到最後可沒人收拾。好在順利回來,領了豐厚的打賞。
譚小雪的兒子,彷彿已經三週歲了,譚小雪堅持爲他過足歲而非虛歲,吳亦然當然依她。雖然不是什麼整數生日,我依舊上門去祝小壽星的壽。送了份街頭臨時買的小吃食,惹得吳亦然連連笑我小氣,我與他又鬥個沒完沒了,最後在譚小雪的一句“你們倆有完沒完”之後乖乖停下……
吳笛真的不認生,加上平時時不時見到我,自然又親近幾分。我讓他親親,他上來就在我兩邊臉頰香了兩口。吳亦然說:“你們這兩女人,活活把我好好的兒子給帶壞了。”譚小雪嗔:“也是我兒子,我想怎麼帶,就怎麼帶!”吳亦然訕笑,偃旗息鼓……兩人擺明了打情罵俏嘛。
譚小雪悄悄告訴我她有身孕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嘴裡含着東西,吞完後,問一遍:“什麼?”直望着她。
“我也想要個女兒,陸無雙,不必爲我擔心。前一胎都沒事兒。”
“可你又大了幾歲,譚小雪。”譚小雪,譚小雪,念着她的名字,才知道已經唸了那麼久,我們一直以全名稱呼彼此,叫了那麼久。我還想以後繼續這麼叫喚。“我知道,譚小雪,上天會眷顧你的,因爲你是好人。”
可離殤也一直是個好人,那麼淡然地慈悲……
也許太害怕,害怕再失去什麼。
回到易初蓮衣的時候,青王府的管家在門口等着,見我回來了,鬆了口氣似的。他陪在身邊小心地說:“夫人,王爺有交代,讓夫人儘快離開王府,再不回……您看,要不……”
“什麼?”我問。他訕訕的不說話。我心裡其實明瞭,他是不想我再與他沾任何關係,想把我推出去,想讓我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就明天吧,明天我讓人把還留在那裡的物什全部搬出來。”我回答。他又鬆了口氣似的,吶吶道:“其實爺的苦心……”
“我明白。”我溫言道。
連他們都明白,我還不懂?
可是,離殤,爲什麼那麼快,那麼快,那麼快……
我還沒來得及忘記你一絲一毫……
已是春末。時光匆匆。我常常想。離殤離開多久了呢,多久了呢,他走後不久,下了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上個冬天,下的雪不多,都說是個暖冬;轉眼冬天過了,春天也快完了……
在這個春光明媚的午後,在易初蓮衣繁冗的空隙,偷得半刻清閒,我在後院望着一地繁華,奼紫嫣紅,想那個那般愛着的男人。
就在此時,小艾進來說,優曇、曼殊求見。
我擡起頭,春日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痛生痛,我不想動了。我不想動,永遠靜止吧。
我不動,他們自動,進來了。“夫人……王爺交代,化爲骨灰,一半撒與風中,一半帶回入土安葬。他讓我們交給你這個——”
一隻鐲子突現眼前。在燦爛的陽光下,格外奪目,格外美。
我接過來,試圖套到自己手腕上。太滑了,好幾次都不成功。
曼殊搶過來爲我戴上。“夫人——”痛徹心扉的哭喊。
太大聲了,我聽着刺耳,撇開臉,望向另一側,仰躺。
當她的手帕掃過我的臉側時,我才發覺眼淚從眼睛溢出來了。
明明不難過,偏偏要流淚,是它不乖,要跑出來搗亂,不是我想哭。
……
一團白色閃到我懷裡。骨肉如柴的小白癡,嗚咽不止,不安地蹭來蹭去。
小白癡,安靜點兒,好嗎?我安撫着它的毛。
它沒懂我的意思似的,仍舊不耐地蹭着。
我伸手摸它的臉——貓會流淚嗎?——手心幾點溼意,我在心裡想這個問題。
“夫人不要難過……”齊齊的聲音,什麼時候聚了不少人在這裡了?易初蓮衣還要不要做生意?……
真的有點兒累,我想先回屋歇息。
瞬間的暈眩,在太陽下面太久了吧。
我曳下來,想歇一會兒,等這陣暈眩過去了再起來回屋。偏偏他們又齊叫:“夫人——”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不要這樣子。
有人過來抱我進去。
這一場鬧劇。該落幕了。
快結束吧,快結束吧。一切快結束吧。
忙完一些事情後優曇來向我彙報和辭行,我正躺在蔭涼的樹蔭底下,太陽被遮得一點也不見。已是夏天,已是夏天呵。我問:“你們以後呢?去哪兒?”
“我跟曼殊,回老家,西南邊陲一個在鎮上。”
“是麼。原來這麼遠。一路平安。雖然不缺,多少是我的心意。”我想起一樣東西,回屋拿出來給他:“聽說喜慶的事都興送這個,就當提前送你們的新婚賀禮吧。”
“夫人——我們,我跟曼殊……”
“怎麼,不是麼?”我撇嘴問。
“是。”他又應下了。“多謝夫人。”
“你們倆都是好人,彼此好生相待,安穩過日子。”我也累了,讓他下去了,夏天彷彿又熱又容易犯困,我不想見人,更不想見到他們。
自此一心一意呆在易初蓮衣,做我的生意。不時去看看譚小雪,可愛的吳笛和可惡的吳亦然。
“譚小雪!你給我留下,不許出門!”剛邁進一隻腳,就聽見吳亦然的大吼。
哎,這兩人,有完沒完?譚小雪大概在初秋時節生。吳亦然堅決不讓她再做什麼事,譚小雪堅決還要做什麼事……就爲這個,兩人槓上了……
“譚小雪,你安心留在家裡休息吧。”我勸。吳亦然那根筋,我可說不動他,再說譚小雪實在應該偷點閒了,整天忙得不厭煩嗎?
“說得輕巧,那麼多事,都等着我看,帳還沒算清楚,吳亦然也還有許多事兒要處理,我坐得安穩嗎我?會悶死我的……”是不是孕婦比較羅嗦?……
“……”
我捂着耳朵,道:“停!我幫譚小雪看帳本,派事兒,有什麼事她吩咐我去做。吳亦然照常出去做你的事。你們都安靜點。自己吵得不煩,肚子裡的寶寶可煩了,到時候她出來了,唯你們是問!”
他們倆停下,瞪着我。
“瞪什麼瞪?!”我衝着吳亦然喊:“快點滾出去做事!”我現在是幫忙的,大可吼他,不怕他報仇。
他莫名其妙地咕嚕了一句,悻悻地走了,走之前還對譚小雪眥牙裂齒地笑:“好好歇着啊。”
譚小雪不耐地轟他出門。
我拿起活兒,仔細看起來,摸清楚大概,問譚小雪怎麼做,讓她嘴上說說就好,我來做……
亂七八糟的事,做到天黑。自己給揉揉肩膀,伸展一下四肢, “譚小雪,真累。這可不是孕婦該做的事兒,以後我來幫你,又可以陪你和孩子嘮叨幾句,說不定她出來之後,特別喜歡我呢。”
小白癡蹭過來,我抱起它,道:“好,乖,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是嗎?”
譚小雪癡着看我,我用神情問她怎麼了。
她道:“你現在若有個孩子,該多好。”
滿聲的惆悵……
暫時把易初蓮衣的事推給她們,我每天按時來向譚小雪報到,替她做事。
她會泡一壺茶放一邊給我,奇怪地望着我,說,陸無雙,早知道你還有兩下子,以前就該讓你多做點事,可惜了……我望着這個典型的奴隸主,道,那我估計早就被工作累死了,不會坐在這裡陪你聊天。
她對我說謝謝,低低的,在我埋首於一大堆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我故意大聲問,你說什麼啦,我沒聽清楚。她說沒什麼,自言自語,你快點做事兒,怎麼慢騰騰的?……
初秋的某天早晨起來,小艾說吳夫人生了,女兒。我想起吳笛出生時,也是在晚上,當我第二天起來,就聽到母子平安的消息……我連忙問小艾問大人怎麼樣,她支吾着不說話。
我一驚,難道……
掀起被子就往外跑。
小艾在後面追着喊:“夫人等一下,穿好衣服——吳夫人沒事……”
我急剎車停下來,瞪她:“你逗我玩兒呢?!!”
小艾吞吐道:“只是……生得有點難……聽說,要在牀上躺久一點,才能恢復過來……”
洗漱好了去吳府探望。
我悄悄進去,在牀邊看她。疲倦不堪,沉睡着。何苦。唉。
我趴在牀邊,握住被子一角。譚小雪,譚小雪,幸好你沒事。唉。幸好。
我看着這個近乎母親角色的朋友,真是好人呢,一直未曾嫌棄我,從來沒有。如果連你也走了的話,我會怎麼辦呢?一個能完全坦然的人沒有了。幸好你在。幸好你還在。
老天始終是仁慈的,怎麼會讓你這麼努力的人不幸福?
真好。
感動得要哭,一塌糊塗。
我起來出去。免得真哭得不可收拾,把她的牀單淋溼,免得吵醒她。
看見吳亦然領着一隊人趕來。我問做什麼。他說:“譚小雪喜歡喝她自己煲的雞湯,我把城裡幾家大酒樓的大廚請來試試,看他們誰做出來的最像她做的,留下來給她煲……”
真好,吳亦然這個男人對譚小雪真好。我從來沒覺得吳亦然這麼可愛過。
我做菜沒什麼本事,舌頭嘗味道的工夫倒還行。留下來等他們做好了,一一嘗過,最後和吳亦然一致認定其中一位做得比較接近,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乾脆直接進廚房,看他的用料,再看還有其它料可以加的……吳亦然也在一邊瞎摻合,我乾脆道:“你大男人什麼都不懂,出去好好待着,我來試試……”
說罷,真重新做起來。師傅在做,我在一邊指手劃腳,要加一些什麼料,又跟他討論怎麼加,加多什麼,怎麼掌握先後……弄了好幾竈,同時做不同配料的試驗。……
終於鼓搗出我覺得基本符合的時候,天已暗下。
擦了擦汗,在廚房弄得灰頭土臉,真佩服那些整天呆廚房的人。我對吳亦然道:“差不多了,留這人用吧。我回去了。”
他起身送我至院門口,我好笑道:“你平時跟我沒這麼客氣,今兒怎麼一下子生疏起來?”
他不笑,暗暗地說:“我越來越明白,爲什麼他們待你這樣的人還視若珍寶。……因爲值得。”
我笑笑,不在意,揮手讓他回去。
值得什麼,根本就不值得。張容罵得對極了。只不過是譚小雪人太好,對我太好。
譚小雪在大夫和吳亦然的強迫下,滿了月子還得躺着。我每天陪她說話,總算沒把她悶壞。
我問她給女兒取什麼名。她忽然反問我想到什麼好名。
“既然是初秋生的,就叫初秋吧。”我道。
她點頭。
於是,初秋,初秋,整日抱着她叫個不停。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小孩子,純淨得讓人心疼着憐惜。
爲什麼,爲什麼以前沒和離殤生一個呢,至少現在有他的骨血可以陪着我。我怔怔地想,看着吳亦然逗他的女兒,不亦樂乎。
只怪當初覺得還小,以後時間還多的是,所以先玩兩年再說。
世事難料,你也不想的。——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偶爾來的時候,會碰到尷尬的人,彼此淡淡地點頭,然後一個人先走。再然後,彼此心照不宣似的,錯開來看譚小雪的時間,更何況,她不是整天可以往外跑的人,所以正面遇到她的次數並不多。
譚小雪隻字不提我們倆的關係狀況,那些理不清的事,爛掉算了。
偶然間,譚小雪忽然說:“他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我把目光從初秋臉上移開,問:“你知道那事?”
“全天下就你最糊塗。去看看他吧。就當朋友之間,也該看看。”
“是了,就我最糊塗。”我聽話地去看他。
“怎麼樣了?還好吧。聽說你病得很嚴重。”我問。
“還好。有勞牽掛。”
“王爺客氣。”
……
秋天一晃而過。
我想到離開。
和萬娘商量,京城我們的生意差不多已做到極限,我帶一部分人走,到南邊發展,興許可以把易初蓮衣開到外地去,以後全國各地說不定都有易初蓮衣的歌舞坊。萬娘聽了,兩眼冒光,道:“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只想着京城我們的生意已經做到無處可做了,就沒想到天下還有這麼大,遠遠可以往外地發展啊……”她執意要跟我一起走,京城中的生意早先在前一段時間,經過我們的建議和努力,改了一些,現在管理基本上了軌道,又有一些新的人冒出來,能夠撐事兒。
艱難的是,怎麼跟他們開口說,我要走。
我讓人把那副鐲子送到公孫府,說是給公孫之落的。後來派去的人帶回一隻,說那邊收下一隻,還回一隻。
我欣然接過——之前生怕兩隻都被退回。
讓萬娘低調地準備出行事宜。
臨行前兩天,我去看譚小雪,已入冬,這天有點冷。
譚小雪讓我快點屋,“天這麼冷,你還走路過來,路上凍壞沒?”
“還好。風有點刷臉,然亦別有一番樂趣,偶爾爲之,不失爲過。”
“嘖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酸文氣兒了?……”
我抱過初秋,她安靜地睜着眼睛看我。我對她笑笑,摸到她的小手,肉乎乎的,軟綿綿的……我把帶來的項鍊交給譚小雪:“送你女兒的,長大幾歲後給她戴上。”
“這麼貴重,又一直跟着你,你也捨得隨便送人,真不知深淺。還是自己收着吧。”譚小雪拒絕。
我塞到她手裡:“收着也浪費了,咱們是半老不老的了,長江後浪已經我們推到沙灘上啦。留着給初秋吧。你知道向來我要送出去的東西,沒說送不出去的。”
“唉,真快,”她嘆,“連你都說自己老了……才二十幾呢,都說老了,我怎麼辦?……”
小白癡跳到她肩膀上,嗚嗚不止。它知道我要走了,可她不懂它的嗚嗚聲。我幾欲垂淚,連忙起身告辭。“你多保重。”我最後對她說。